“二是,能斷了念想。遠康被查也讓他們那個團夥風聲鶴唳人心渙散了吧。”
岑嶼卻已心領神會,沒等裴青岩想好出聲,就低頭斂着眸漠然接道。
這會,她的指尖換了汽車椅套來掐,手指在掠過的路燈白光下泛着骷髅般的失血慘白,連嘲諷的語氣也是浸透了冰塊般的冷。
“這招殺雞儆猴,辦好了既能顯出手腕強硬,又能顯出手段高超。軟硬兼施,聚攏人心。”
岑嶼抿唇想了想,又擡首認真問道;“鄧漪,是趙英的人嗎?”
裴青岩微一怔愣。
顧源卻已問得更快,他這下徹底轉了身子,探頭緊緊盯着岑嶼,問她:“為什麼這麼問?”
“林臻東怕被卸磨殺驢,才會額外留證據。趙英對他動手,要麼不知他留了證據,要麼已經拿到了證據。”
岑嶼見他們沒意識到這點,一時不免訝異,起初就說得不甚确定,但越說越覺得推測合理,于是語氣肯定地反問道:
“既然你們都能猜到他留了證據,趙英又怎會不知。更何況鄧漪現在也找不到了,不是嗎?”
顧源眸裡蓄起質疑,與她強調:“我們的調查顯示,鄧漪的人際關系與趙英那夥人完全不相幹,而且她已經跟了林臻東八年了。”
岑嶼知道顧源不是不信她,而是要她拿出更多的說服或論證。但她沒有,隐隐有些頭疼。
好在有裴青岩。
他思索着平淡開口,話說得公道,卻是明顯幫襯着岑嶼。
“顧源,不能排除岑小姐說的可能。”
岑嶼道謝似地掠過他一眼,就又陷入了思考,忽而眸光一亮,捕捉到一閃而過的靈感,她用力咬住下唇,随即又松開,擡首貿然問道:
“你們找到鄧漪了嗎?”
“如果她是趙英的人,如果她知道林臻東的結局。”
“她現在不必着急逃跑。”
“會想去看一眼吧。”
“愛人的,死亡現場。”
*
岑嶼的書架上擺着一本《兇手總是回到犯罪現場》,是一個偵探小說集。
她被許燃科普過一個小知識。
Crime Scene Revisiting。
犯罪現場回訪,是一個犯罪心理學認可的概念。欣賞傑作、重溫快感也好,消除證據、跟蹤進展也罷,對于兇手而言,犯罪現場都有着獨特意義與緻命誘惑。
許燃這麼與她說時。
她想到,他們第一次接吻的空教室。
許燃走後,她曾有一天,倚在樓上的轉角階梯欄杆處,吹着風,獨自望了那間空教室許久。
那是九月的第一天,陽光熱烈,天藍如鏡,蟬鳴聲藏在梧桐樹的枝桠蓊郁中,遠處隐約傳來新生入學典禮的奏樂聲。
兇手也好,戀人也好。
總該告個别。
才能往前走。
*
裴青岩深深看她一眼,采納了她的建議。
于是,三人兵分兩路。顧源換乘跟來的保镖車,仍是往鄧漪住處去。裴青岩與岑嶼留在車上,卻是先折去林臻東的住處。
林臻東住在左江西城的一個高檔洋房社區,離得不遠,不過十分鐘車程。
警察已經到了。
幾輛警車已停在了小區門口,還有一個女記者正從媒體直播車上匆忙下來。
許是為了放行警務救援人員,平素戒備森嚴的小區閘門此刻大敞着,連門衛保安也不見蹤影。
他們倒是暢通無阻地進去了。
裴青岩領着岑嶼在僻靜處下車,又請司機直接停往小區停車場。
不遠處,林臻東跳下的那幢樓已經被拉起明黃色的警戒線。
人聲喧嘩,腳步紛沓,警燈閃爍着紅藍兩色,在沉寂的黑暗裡硬生生撕扯出一道裂縫,預示着不同尋常的危險警告。
他眼下有些懊悔。
他不該讓岑嶼跟來。擔憂她會害怕,想握她的手,想摟她于懷。能做的,卻隻有隔些距離檔在她身前。
他低眸認真察看她的神色,又在她耳邊輕聲問她「怕嗎」。
岑嶼沖他搖搖頭。
纖細手指卻扼住了他的臂彎。
裴青岩身體一僵,又倏地繃直,手臂微微往她那側讓了些許,好讓她更好借力。
走近了,才看清屍體已被移走,隻餘下一灘血迹滲進水泥地裡,隐約可見人形,間或立着幾個黃色的數字證據立牌。
岑嶼籲了一口氣,手也随之松開垂下。
除了他們,警戒線外圍站了挺多圍觀人群,方才精神緊繃時,未顧上的閑言碎語這會也清晰了。
“這人為什麼要跳樓呀。”
“怎麼選在家裡跳,真晦氣。”
“好大一聲,我還以為地震了。”
四下圍觀者多數是小區住戶,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嘀咕。聽話音,大多是夜半聽到墜樓動靜,或是心下難安,或是八卦心起,都披了外套踱步過來探聽消息。
燈光明亮處,有警官在詢問目擊者。
被問的是個瘦極了的中年男人,許是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小腿緊張地一直在抖,連帶着被路燈拉得無限長的影子也在抖。
岑嶼順着影子望過去。
一個裹着衛衣兜帽的女生,獨自一人雙手環抱着倚着路燈站着。
三十餘歲模樣,平眉窄眼,輪廓軟和,五官無甚特色,此時眉眼又覆了一層薄光,更顯得寡淡。
并不是一張容易令人記住的美人面。
岑嶼低頭,從手機裡找出顧源發給她的鄧漪照片。
——的确是她。甚至,她還穿着與下午離家時一樣的深灰色瑜伽褲,背着一樣的健身包。
岑嶼扯了扯裴青岩的衣袖,示意他看向路燈處。
他們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沉默着匿在黑暗裡等待。
裴青岩拿起手機發了幾條訊息。岑嶼也摸出手機,低頭正好看到提示,陶陶的回複已經收到。
陶陶 Doris:
「[尖叫] [衰]」
陶陶 Doris:
「警局反饋說已經注意到事件聯系了」
岑嶼 Seren:
「如果林臻東的遺物裡有涉及泰科财務的内容,能提供給我們嗎?」
發送完,她就遙遙望着警燈出神。
擔心看鄧漪太久會引起對方警覺,所以她選擇看警燈。這大概不是個好選擇,紅藍交織的閃爍把她的心思攪得一片茫茫然。
岑嶼猜得到鄧漪在這,卻實在猜不到鄧漪此刻在想什麼。
如何面對愛人的離世?
如何殺死愛人?
或者,如何陪伴一個不愛的人八年?
岑嶼緊閉着唇,呼吸緩慢而沉重,夜色愈發濃厚壓抑,壓得她的心寸寸下墜。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幹燥溫暖,輕覆在她冰冷的手指上,是她動一動指尖就能躲開的力度。
她沒有躲開。
心髒被那指尖傳來的溫熱一寸寸托起。
*
又過了許久,在警局的疏散下,看熱鬧的人群漸漸散去。
鄧漪也終于挪動腳步,低頭跟着人群安靜離開,直到走出警官視線。
突然,眼前出現了一隻阻攔的手。腕骨纖細,淡青色血管在白皙皮膚中隐約現出細痕,實在沒什麼威懾力。
她擡頭,看到一雙懇切誠摯的眼睛。
“鄧漪,有空聊一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