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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漪掠了她一眼。
面無波瀾地側身讓過岑嶼的手臂,徑直往前走去,一句話都無意與她多說。
岑嶼垂下手。
果然是徒勞,但她就想試一試。
她自诩是個聰明人,懂得克制,懂得見好就收,卻總是在一些奇怪的事情上莽撞妄為,不過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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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她攔與不攔,鄧漪都是走不了的。
在被他們找到那一刻起,就注定是走不了的。黑夜下,陸續有人從各個方向圍了過來,不動聲色地攔住了去路。
鄧漪見狀,輕笑一聲,幹脆爽快摘了兜帽,晚風勾起她耳邊碎發,平淡面龐添了幾分娟秀氣質。
她轉身,雙手揣在衛衣口袋裡,平靜地望向岑嶼。
那雙眼裡無欲無求,仿似岑嶼提什麼要求,她都能答應,也都能不答應,反正一切已與她無所謂了。這一生離弦走闆,如今也終于快行至末路了。
見岑嶼沉默不語,鄧漪臉上甚至浮現出幾分不耐,幹脆啟唇催道:
“你們想要什麼。林臻東死了,東西我給出去了。找我,白費力氣。”
岑嶼一時讷言。
她想不明白鄧漪的心境,也想不明白自己擡手相攔的沖動從何而來,更不知從何勸解。
在這不得不開口之際,她的手腕卻被裴青岩輕輕摁住。
他踱步而出,月華灑了滿肩,臉龐在清冷天光下更顯淩厲,聲音鍍了層金石,即如鐘磬般堅定清晰:
“鄧漪,我們并非要找你讨要些什麼,而是要給你一個選擇。你并無罪過,又何必把自己牽扯進這些肮髒惡事裡去。”
裴青岩步至鄧漪身前,客氣有禮地遞上一張名片,又道:
“方才聽聞,你今天路過旅行社去問過簽證,比起法國,我想瑞士或許更好。”
“甫嵩也在那。”
鄧漪起初連餘光都懶得分于裴青岩或是那名片,卻在聽到甫嵩名字時,錯愕轉眸。
不過一瞥,就立刻收回視線。
這一秒的動搖,裴青岩不可能失手放過,他早有預料般輕笑一聲,語氣卻越發謙和與誠懇:
“我能給甫嵩安全,自然能保住你。林臻東做到了什麼地步,你再清楚不過。但即使是他,留在這,也逃不過死。”
“鄧漪,你比林臻東強多少?他們能真的信你嗎?不會再懷疑你嗎?”
一聲聲诘問簡潔有力,不急不徐。
鄧漪終于用拇指與食指邊緣謹慎捏起那張名片,遙遙舉在眼前。
她眯起眼眸,借着月色看了那幾行瑞士國旗為底的外文位銜很久,最後還是遞回了裴青岩,漠然道:
“無功不受祿。我沒有你要的東西。”
裴青岩不置可否,唇角更是勾起一抹輕慢笑意,任由鄧漪手裡捏着那張名片懸于半空中,不接不動,仿似一丁點不擔心名片被扔在地。
兩人對峙,陷于僵持。
岑嶼眸光微斂,決心往天平上再丢一顆砝碼,從包裡取出一張薄紙,驟然揚聲道:
“要不再看看這個呢?”
她從裴青岩的身後繞出。
迎着光,展開那張紙,刻闆隸書的「調查令」和落款深紅的「監察委」紅章乍見實有些唬人,隻恨她沒把陶陶的執法證也一并随身帶着。
“今天下午,我們也不過是剛請警署協助調查下林臻東。他就死了。”岑嶼冷着臉,做張做勢道:“鄧小姐,如果我把您的名字也提供給警署。您覺得,他們會再等幾時來為您執行死刑?”
「死刑」兩字咬得輕蔑又随意,換來了鄧漪的怒目相視,而憤怒是恐懼的面具。
越憤怒,越恐懼。
裴青岩遞出誘惑的糖果,她刺上恐吓的刀刃,人心又經得起幾多磋磨呢。
“鄧漪。你還有選擇的機會。”
裴青岩的冷淡聲線适時響起,語調裡的不耐煩已是清晰可聞。
“你們……”鄧漪怒極反笑,隻是笑得牽強乏力:“為什麼就不信我沒有呢?”
“因為你在害怕,鄧漪。”
岑嶼比裴青岩開口更快,步步向前,目光如利刃般直直鎖住鄧漪,鮮血淋漓地把一切心迹都剖開:
“你不相信林臻東,你更不相信李聿他們,所以你害怕。”
“你隻信自己,所以你會攥緊你有的一切,而不是把自己的命賭給别人。”
“這一次,你可以選的。鄧漪。”
世界被覆上一片朦胧的光,是岑嶼眼裡染上濕潤水意。
她剖開她的心,看到千瘡百孔,卻隻能勸她再搏一次。
“我哪裡敢信啊。”
鄧漪移開了視線,仰目望向夜空深處。恰于她開口時,忽有蒼涼的風襲來。
“他說過無數次愛我。愛我,就是把那個定時炸彈塞給我嗎?愛我,就是把我拉扯進這些陰謀漩渦嗎?”
“我以前不懂,直到見過他愛他妻女的樣子,我才明白。那是一點點麻煩一點點肮髒都不會讓她沾的。”
“是我去找的李聿。是我告訴他們,他藏了證據。”
“他今天死了。”
“可在我心裡,他已經死了很久了。”
鄧漪的話裡全是悲涼,說至尾聲,更透着幾分陰森寒氣。
岑嶼默然不語。
左江的緯度還是太高了,七月夏夜的風吹着人,竟還是冷,冷得鑽心刺骨。
她蜷起的手指再次被輕柔握住,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緩慢擠進她的指間,無間地傳遞着溫熱。
“鄧女士,您應當開始一段新生活。”
許是想留住指尖溫熱,再開口時,裴青岩的聲音也溫和了許多:
“六個小時後,左江會有一班飛機飛迪拜,可以再轉機到蘇黎世。機票、簽證、住宿甚至新的身份,您需要的話,都會為您準備好。另外你的母親,我們也會看顧,可以放心。”
“這一切,隻要您把證據給我們。”
鄧漪似有所動,側過身來,看的卻是岑嶼,歪着頭似要問她意見。
岑嶼用力眨了眨眼,晾幹眸底濕潤,搖了搖頭輕聲勸道:
“别留着它,不要再被困在這了。”
“好。你也是女孩子,我信你。”
鄧漪這一聲應得飒爽,她展眉也兀自笑了笑,眸光倒映月色,通透如清泉,又轉向裴青岩道:
“你要的東西,就放在書桌抽屜裡,需要我陪你們去取嗎?”
“不必。我們的人已經在您家門口,隻需要您提供下密碼。”
裴青岩徑直給顧源撥去了電話。不過數分鐘,電話那邊就反饋說一切搞定,他又吩咐了幾句注意事項,方才挂了電話。
論行事周到,無人能更勝他一籌。
他與鄧漪道了謝,說明了不便返家的理由,又為其安排了離境後吃穿住行,甚至記着請鄧漪想想有無必須攜帶的物件,可令顧源将其帶回。
更周到的是,他忙了這許多,也未忘記輕輕扣着她的手。
岑嶼動了幾次手腕,都沒能掙脫。
眼看鄧漪的事有望圓滿,她不想平生波折,故而隻忽略不提。
隻是,指尖好似在夜色裡熱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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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塵埃落定時,已過夜半。
他們與顧源彙合,請顧源陪同鄧漪去朗悅暫住,并護送她天明時分去機場。
臨行前,鄧漪意味不明地深深看了眼岑嶼,目光停留了好幾瞬,卻終是未語。
車門阖上的那一瞬間。
岑嶼聽到,自己心中已緊繃到極緻的那一根弦,猝然斷裂。全身骨頭都在鬧哄哄,嚷着要散架,吵着要休息。
真是兵荒馬亂的一天。
她揉了揉沉重的後腦,猶豫了會,想起裴青岩的安全警告,還是不得已地請他借輛車送她回酒店。
“應該的,岑小姐。”
裴青岩似乎心情頗佳,眸光熠熠,對她回酒店的請求也未再加以阻礙,而是另辟蹊徑地換了個想法:
“我同司機一起送您如何?”
“夜深了,隻怕來回折騰誤您時辰。”
“不妨礙。我也住那就好。這幾日形勢尚且複雜,在你身邊,我也安心些。”
岑嶼想着已拒絕了他多次,他願宿何處也是他的事務,她何必多管閑事,于是就未再多言,與他謝過後一同往酒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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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起了薄霧。
靜夜沉沉,浮霧霭霭,城市街道濕漉漉地失了邊界。
裴青岩與司機吩咐了幾句,轉頭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