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并不存在額外的優待,如果有的話,那一定會收取相應的代價才對。
不過,要是統計下來,“家庭”應該是最能代表“命運”一詞的存在之一了。
家庭。
這個詞還真是遙遠又陌生啊。
至少對織田作之助而言,在十五歲之前,他都不會覺得這個詞能和自己扯上關系。
織田家的房間布局實際上比較局促,最開始一個人住的時候織田作之助隻覺得有些空曠,哪曾想到接下來的日子裡家庭成員一個接一個增加,往日裡從未考慮過的那些繁雜瑣事也是一個個往上冒,對待自己的日常生活可以是敷衍了事,但對孩子那是絕對不行的。
就連曾經的第一殺手最開始的時候也常常是手忙腳亂,不過……
此刻唯餘客廳燈的亮光,他凝望着孩子們恬靜的睡顔,輕輕地掖了掖被角,隻覺心頭湧現一股暖意。
這幾個小鬼頭,也不知是誰先提出來的,非要湊在一起睡,現在不過晚上八九點鐘,應該是白天在學校揮發了過多精力,玩鬧了會兒就沉沉睡去。
這個年紀的孩子自然應該早睡的。
一開始,他和任何一個冒冒失失的新手父親一樣,不知道孩子年紀小,跟着大人的餐食稍有不慎就容易出問題,還是鄰居大娘看不過去指點了一二,他這才恍然大悟,“要像給槍械上油那樣輕柔”。
那天晚上他更是一宿沒睡,一點點拍打克己的背部才讓積食吐了出來。
這樣的動作從生澀逐漸變得熟練,記憶裡鮮少有的亮色正在逐步占據他的腦海,他好像觸摸到了一點朦胧的邊緣。
他的記憶從未有過父親應該怎麼做。
或許自己是在扮演自己想要的那種父親。
雖然月之本元司也曾經腹诽過那些好萊塢大片慣用的套路,一個無敵的老父親加一個可愛而貼心的小女兒,一個不小心就成了硬漢劇情觸發器,沒看到成龍都有一部英倫對決嗎?那這時候就有人要問了,萬一換成小男孩呢?考慮到自己和身邊最近的例子工藤新一,他覺得叔父當年真是為自己操碎了心,硬漢主角一回到家看到不懂事的兒子們鬼哭狼嚎把家裡搞得一片狼藉那不直接炸了?俗話說得好,七八歲的小男孩狗都嫌,而且人類幼崽這時候又處于學習能力和好奇心最強的時候,指不定看到什麼好的壞的一并學了去,就像叔父教導過的“孟母三遷”,還不是為了給孩子一個好的榜樣嗎?
也正因如此。
他沒辦法繼續說服自己留下了。
久負大恩如大仇。
這個道理,織田作之助還是懂的。
這些年無論森鷗外是出于何種目的對自己多有優待,難道自己得到的實惠都是假的嗎?當初他提出自己隻做最基礎工作時被斷然拒絕,理由是“不能虧待師弟”,連帶着幾個孩子平日裡見到的黑手黨也大多對他們态度柔和……
顯然,這不是“非要選擇一個”的分歧,而是該怎麼在二者之間尋找平衡的度量。
——但是,這真的能做到嗎?
其實安吾臨行前天來找過他。
時間緊迫,沒有多話,唯有倒春寒的冷風直直灌進脖頸。
“将來……有什麼打算嗎?”
“走一步看一步吧,沒有什麼打算。”
安吾眺望着遠處:
“活着好像也沒有什麼意義。要是我到三十歲時還沒有什麼成就的話,就自己找個地方悄悄地死掉算了。”
織田作之助以為他是打趣,随口答一句:
“好歹四十歲吧。”
結果得到的是安吾很認真的語氣,直勾勾盯着他:
“我是說真的,三十歲。”
“……你這話倒有點像太宰了。”
他記得莎菲爾曾經說過他們幾個類似,當然,那話可能更難聽點,“一丘之貉”差不多。
然而類似的是什麼呢?
他好像有些忘了。
太宰和安吾鬧了脾氣,他根本不用猜,就已然意識到了這份冷待背後的含義。
“像什麼?”
“圍着火坑團團轉的無頭蒼蠅?”
安吾隻是冷笑:
“也許是以前的我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吧。”
“就算我三十歲時去死了,世界也隻是損失了七十億分之一的沙粒而已。七十億比一的賠率,不值得嗎?”
現在回想起來,這些話他隻記得大概,他從來沒有認真聽過那些話,他以為就跟假裝自己是毛毛蟲一樣,隻不過是自娛自樂的角色扮演遊戲而已。
織田作之助還記得自己頭一次聽到安吾這種講法時,就覺得驚為天人。他認識的坂口安吾是驕傲的,即使把這份驕傲掩埋在良好的禮儀底下,那份驕傲仍舊存在——就像他沉默地整理好這些年在港口黑手黨這個龐然大物陰影下死去的人的資料一樣,大概是因為漸漸明白過來自己其實也就是七十億分之一的沙粒而已。
這種賭氣似的、模棱兩可的言語,以及模糊不清的理由。
看着就像是徹底決裂一樣嚴重。
他卻是知道的。
正是因為在乎,所以才會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