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來啦。”
看起來十分随意,以至于席地而坐,靠在殘垣斷壁的牆體上的女人如是說道。
太宰治實在不明白,這個人現在是怎麼好意思用這種稀松平常的語氣跟他說話的,不,或者說她現在還要繼續說話就已經是十分驚悚的事了。
簡直是一個血窟窿的集合體。
像是小學生最讨厭的那類一邊放水一邊輸水的數學題。
不知道破損成什麼樣子的中世紀闆甲已經盡到了最大的努力,被它的主人随意棄置在一旁,連帶着那柄難得堅持到現在卻已經開始卷刃的劍——和不久前記憶裡那副泰然自若的強大模樣完全不同。
顯而易見,莎菲爾一定有什麼東西瞞着他。
但現在這種事已經不重要了。
然而那個女人依舊自顧自地說着:
“要想當我的侍從可不能就在那兒幹站着啊,怎麼,被吓傻了?”
他張開嘴,想要質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不告訴他,最終隻做出了一個嘴型,但已經沒辦法發出聲了,隻是徒勞無功地像隻無頭蒼蠅似的開始轉。
有什麼能夠迅速拯救眼前人生命的東西?
沒有。
沒有。
沒有。
有,應該有,絕對有,迅速治愈瀕死者的異能?不,不不,現在最需要的是止血,對了,繃帶、繃帶!……真的會有用嗎?
他從未想過自己居然還有主動拆下身上臉上作為裝飾的繃帶的一天,結果這時候真起到效果了卻連自己的表情都控制不住,對方那滲着血氣的呼吸都忍不住伴随着這笑意在顫抖,讓他的聲音不由得變得尖利起來:
“别動!别說話了!”
他想要找到一點能夠彌合那些刺眼的血窟窿的東西,然而即便是最低限度的醫學知識,也讓他明白,這個人恐怕是活不成了。
情況似乎和最初相遇時倒了個個,紅發女人像是被多年的酒精腌入味了,連帶着說出口的話都帶着幾分微醺的意味:
“……那天晚上,也就是我遇到你那天。我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了你的聲音。”
“也許是發着高燒的原因,我沒有聽清你在說什麼。但是有種感覺告訴我,好像有無法挽回的事情要發生了。那時候我就在想,到底發生了什麼讓這麼個小屁孩如此不安,以至于做夢的時候都要抓住别人的手。”
“……”
“我聽見了哦,那句話。”明明都進的氣多出的氣少了,說的話卻不像是遺言,倒像是挑釁,她清了清嗓子,“應該是這麼說的吧?
太宰治低垂的眉眼微乎其微地顫動了片刻。
“——‘别讓我孤苦伶仃。’”
“沒辦法,所以我留下了。”
“……”
“你握住了我的手,但是,在說完那句話後。”她頓了頓,擡頭去看他,一副被痛苦和猶豫歪曲了的面容映入眼中,“你毫不猶豫地将它抽走了。”
“……”
簡直就像是他人事一樣。
太宰治想。
如果是他的話,一開始連手都不會握住。
決定了去做什麼之後,就不會選擇為别的東西停留。不,倒不如說,被他人稱之為“溫柔”的東西,隻是為了達成目的,而選擇的“手段”而已。
但是啊。
臉上的僞裝會遮住自己真正的面孔,心中的僞裝則會遮住自己的真心。
時間這種東西才是真正無法抗衡的。
終有一天,他将徹底的包容他漫長生命裡的相遇和離去,銘記這份喜悅和痛苦。
有些事由人所做才有意義。
由那個人本身所做才有價值。
——别讓我孤苦伶仃。
他就這樣看着她一個人沉默而緩慢地、重新穿上重甲。
那副傷痕累累的軀體,駭人的疤痕縱橫交錯,幾乎分不清哪些是新傷哪些是舊疾。
恍惚間似乎想起來,在莎菲爾那個早已毀滅僅存于記憶中的故鄉,是存在“魔法”的。
魔法,多夢幻美好的稱呼。
但最多能做到的隻是延緩而已。
因為魔法并非無中生有的奇迹,而是待價而沽的交換。
“嘿嘿,魔法,很神奇吧?”紅發女人試圖緩解氣氛,雖然實際效果不怎麼美好。
“……你還是别笑了。”他隻能固執的别開臉去。
讓他人真正認可的絕對不是外在的東西。莎菲爾無不懷念地想到。無論她承認與否,和他人在戰火下共度的那些日子中,其中也不乏哪怕認清了這個世界真實的處境,也一如既往地獻上忠誠和信任,乃至生命的人。
他們不知道最後究竟會是怎樣的結局嗎?起義的原因也完全不是為了多數人,隻是個自私自利的家夥。
不,他們當然知道。不要把所有人都當成傻子。
光是活着就拼盡全力的人,光是為了生存就拼上了一切的人。從來沒有思考“自身的存在”的餘力。
……但是,仍有哪怕在污泥中掙紮,也仰望着星空的瞬間。
正因如此,聽着她那有一搭沒一搭的故事時,太宰治才困惑過——為什麼?
“因為他們看中的不是利益,不是對自己有利的東西……他們隻是看見了‘我’,并且選擇了‘我’。僅此而已。”
人正是這樣的生物。他們可以自私,可以無私;可以冷血,可以溫柔;可以殘忍,可以慈悲。他們就是矛盾的存在。
“……所以,哪怕帶着這份‘不完美’繼續活下去,繼續因此痛苦也可以。”
看着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他踮起腳尖,最後一次擁抱了眼前的騎士。
這本身就是帶着私心的一部分。
謝謝你這次為我而戰。
匆匆一面。
他看到了紅發女人臉上的笑。
那是一抹得逞的笑意。
下一秒天旋地轉。
視覺再度恢複的時候,他看到了血色的天空。
還沒來得及反應時,溫熱的液體已然濺在臉上。
他下意識伸手一抹。
是紅色的。
……
死亡。
甜美的、安詳的,予以人無限遐想,寄托了生者無限哀思的盡頭。
那麼——
在死亡到來之際,你看到了什麼?
……噢,是走馬燈?
說來很是慚愧,在莎菲爾并不短暫的人生中,似乎鮮少有過這樣的時刻。
按照法師塔的說法,似乎應該會在死前看到接引自己的靈魂?
會是誰呢?老師?安妮?還是……殿下?
這樣的想法隻存在于一瞬,很快又被她自己消散了。
威迪爾大陸魔力充沛,所以往前數個幾百年,魔法這一門上的造詣可謂是百花齊放,但很可惜,到了莎菲爾有記憶的時候,人類的魔法師已經無法做到前幾代那樣的輝煌了。
出征之時自然可以通過魔法簡單治療,但最後往往需要經過療養院的處理才能恢複如初。
因而,那些傷勢不是不存在,它們隻是,被延緩了。
僅此而已。
戰場哪裡有中場休息的道理,順利得倒像是有些刻意似的,那些在這個世界熟悉的面容一個接一個的,與其說是臨終關懷,還不如說她是個中轉站。
難道以她的魔法資質,現在還能施展出這種魔法嗎?
開什麼玩笑,真這樣的話現在她就該是威迪爾最後一個法師了。
所以。
隻有一個答案了。
視線開始模糊起來,渾身浴血的女人恍然不覺,隻是昂頭——
“神,我向你發問。”
智慧之神。
一切的起源。
【莎菲爾·芬裡斯。】
神向威迪爾大陸最後一個人類垂眸。
在威迪爾大陸的各類傳說中,無論是何種族,似乎總是存在一些神明的影子。
他們說。
神選擇有才能的人,惡魔選擇永不放棄的人。
但堅持,本身就是一種才能。惡魔要的是可以為了目标舍棄一切的人,同樣的,神也一樣。
因而也有一種堪稱大逆不道的說法,那就是“神選擇白癡,惡魔選擇自以為是的白癡”。
所以,會是哪一種呢?
經常參加戰役的老兵都知道,ptsd就是戰争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倘若你有幸存活下來,那很好,你進入了boss的二階段。
人是種喜歡複盤的生物。
劫後餘生的喜悅、午夜夢回想起殘肢斷臂的恐懼、緊随其後的愧疚……是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