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戰場上活下來,大部分人首先就是埋怨自己沒做好。
而這個沒做好是無法彌補的。
因為戰場就是1秒決生死。不止你的生死,還有你戰友,你敵人的生死。動作晚了遲了錯了一點點,導緻你本人受傷,或者你戰友受傷,你會自責,你會愧疚。甚至你誤擊了平民,也一樣,你會吃了慚愧波波糖,你愧疚無比。
其次就是反刍。
你會不停的反刍,你沒做好或者做錯了或者不完美的那個場面會一直在你腦中回閃,是沒有彌補機會的。
因為戰場就這樣,1秒結局已定,你大概率永遠無法彌補。
從此,感覺不到愉快、心情好、快樂。
而且在能想象的未來,也得不到。
這些東西,都不能帶來快樂。不能了。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都不存在能帶來快樂的東西了。
這東西已經把所有已知的過去的快樂給削沒了。
【将刹那定格至永恒,将片刻幸福永存,将悲傷災難拒之門外的能力,是存在的。】
【所以,你還想要嗎?】
永恒,聽起來很美好,不是嗎?
對此莎菲爾覺得自己一定有着發言權。
因為她讨厭變化。
歲月的流動就是變化,而這一變化象征着“死”。
成功剿滅魔獸巢穴的那天晚上,鄉下來的姑娘搖身一變成為王城的騎士,她站在空曠的訓練場許下自己那渺小而可笑的願望——
“我希望——時間——能夠永駐,亘古不變!星辰停止運轉,日夜失去意義,我希望幸福的這一刻能夠成為永恒!”
……
但那是絕不可能的。
哪怕□□不會改變,但精神卻會。隻要她所認定之物有一絲一毫的不同,它就不再是原先讓她所傾心的絕對,不會再是她認定的唯一。
這世間唯一不變之物,隻有“變化”。
所以,在“永恒”并不存在的世間,“完美”不過是自證的陷阱,矛盾的循環。
沒有什麼能夠長存于世。
“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嗎?”
安德烈紀德舉起了槍。
說實話,很難形容這種場景,畢竟對于堆疊的屍體和受了如此嚴重的傷還能站起來的人來說,用兩敗俱傷似乎又有點輕佻。
熱戰場和冷兵器交織的地界徒留彌漫在空氣中的硝煙氣息,明明剛剛發生激烈的戰鬥,予人的直觀感受卻隻剩疲憊。
是的,疲憊。
他們都已經戰鬥太久太久。
以至于渴求死亡的降臨。
繞過得償所願的同伴的屍骨,他一步步來到了這座煞神面前。
眼神平靜又麻木。
“該結束了。”
舊日的亡靈應當歸位。
然而此刻,他的臉上除了疲憊、欣慰、安詳,還有茫然。
是的,茫然。
……要結束了嗎?
終于……?
紅發的女騎士隻是定定地看着他,要害處完全暴露在射程之内:
“你甘心嗎?”
“甘心?到了這種地步哪有什麼甘不甘心……”
當然,不會。
怎麼可能會甘心?!!!
是誰要開啟戰争?又是誰要結束戰争?這從來都和他們無關!
為什麼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抛棄了他們?是為了“和平”嗎?那為什麼本不該出現在戰場上的鄰居小夥子埋屍荒野永無歸鄉之日?為什麼被剝奪了“衛國英雄”的榮譽後有家不能回?為什麼要讓他們背負罵名死去?
還未覺醒異能時,紀德曾被一顆彈片擊中暈倒在泥潭裡,意識迷糊的時候開始了回憶,親友的歡笑聲,自己的自豪感,長官的訓練聲……他睜開眼,看見一位又一位的士兵沖上前去,一位又一位的躺在泥漿裡,耳邊可能再也聽不到家人的歡笑聲了,迎接他的隻是飛機的轟炸聲,和無盡的慘叫聲……
這種深陷泥潭無法脫身的絕望感,這種窒息感,從那以後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他擡頭,異國他鄉的天空陰雲密布。
不知多久未曾見過家鄉的藍天了?
聽說在經曆了戰争之後人會失掉人性,會變成野獸,戰争擴大了人的欲望激發了人原有的獸性,卻在一點一點消磨人心中的善良。
這麼多年、那麼多無法忽視的痛苦,那些高高在上的政要,他們拿着武器跑過來,我根本看不到一點正義,我隻看到發現獵物的驚喜,就像一群鬣狗看見一塊肉一樣!把我們用完就随手扔掉!難道隻需要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能一筆勾銷嗎?
那耳畔不斷尖嘯的聲音甚至顯得凄厲起來。
安德烈紀德面無表情的反問道:
“那麼,還挂着先前名号的騎士小姐,你為何而戰?”
“背叛你的祖國,還是往你身上插刀的民衆?”
陰冷甚至帶着些許恨意的話語從怨靈口中吐露而出。
直至此時,他才肯直視這份從未消失過的怨恨。
卑劣的,因衡量不住自身大小,生存環境的構造而成的生物共同的惡劣,對每個外來者以己度人侵略的愧疚才是人類自身的最大恐懼,最潰爛發膿的口子。
“為了救大部分人而順帶救那些愚昧之人,我阻止不了……”
“但如果因為那些愚昧之人而犧牲大部分人,我絕不允許!”
這是莎菲爾的答案。
人類是愚蠢的、重複着錯誤的生命。
但他們創造出的花紋卻無比的美麗。
她愛着那樣的花紋,将其作為自己的生命來守護。
所以,她為此舉起了劍。
“我是在救你!”
紀德的槍口對準了她的腦袋,隻需一擊就能結束她的生命。
然而。
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理解吧,不希望失去任何一個人,隻是希望能夠讓所有人都幸福快樂的生活的世界,手段什麼的根本無關緊要!
“不要來救我。”她說,“救你自己吧。”
劍尖抵在亡靈的咽喉。
唯有從那微微起伏的皮膚才能看出底下還藏着一個活人。
那副“被背叛了”的表情,怕是将她視作同類,理解者,所以才無法接受這樣的答案吧?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一定會欣然答應吧。隻要能将蝴蝶抓在手中,欣賞到它的美麗,過程的艱難和痛苦,會在看到标本的瞬間就煙消雲散,剩下的一定隻有快樂。
“唉……我都變成了自己都不認識的樣子了啊。”
如果是十三年前、不對,三年前的自己,絕對不會贊同如今的自己的想法。她說不定會和紀德統一戰線。
但實際上她是明白的。
停滞不前隻會帶來痛苦,哪怕願望指向的是幸福的終點,手段也會将其徹底扭曲。
但是,如果要承認是這趟旅途改變了自己,她倒沒那麼想直面自己的怯懦了。
“哈啊……我也真麻煩啊。”
什麼都無法舍棄的人,什麼都無法改變。
一直在舍棄的人會一直丢失前進的理由。
正因為我們有相同的命運,才在彼此之間看到了可能。
但即使是你也僅僅駐足片刻便渴求離去。
所以,為什麼會是這樣呢?
“你不是在說我們,你這是在自怨自艾。”她說。
妥協的人,不願意看到其他反抗者反抗,就把枷鎖再一次铐在了反抗者身上,即使是所謂真心的以“我是為了你好”這種最表面的立場來做掩飾。
無論這份“好”是對她還是對織田作之助,都一樣。
愛代表什麼?
代表着被愛,而不是去愛。
相比起被愛,也有勇氣去愛。
關鍵在于你是否願意正視它的局限性,并選擇對自己慈悲。
因為真正的愛不會讓你感到被困住,而是賦予你飛翔的勇氣。
【因為你是祂鐘愛的角色,所以賦予你最後一次選擇的權利。】
“最後的最後,還是讓我有點念想好了。”
從地上重新站起來的時候,她發現那些如影随形的疼痛已經消散了。
當然,這不可能平白無故的消失,隻是神經延緩而已。
遲滞的頭腦似乎又重新運轉了起來,莎菲爾想了想,這大概是這個世界常說的,回光返照吧?
不過,也沒有其他的必要了。
作為威迪爾王國侍衛長的人生,已經結束了。
但是,作為莎菲爾的人生,還沒到達終點,對吧?
隻剩軀殼,也要揮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