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被殺,就會死。
這個看起來相當弱智的道理,即使是生活在橫濱這麼個“人傑地靈”的城市,中原中也卻覺得直到這一刻自己才真正理解——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
好吧,好吧,再來一次。
作為“羊之王”,聽見外面街區傳來不尋常的騷動和尖叫,提前出去探查一番,這難道不是他應盡的責任嗎?看到危險即将降臨到自己庇護的“羊群”領地,提前制止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然後……
莎菲爾,那個曾經一言不合就要以種族身份帶着赤裸殺意襲擊他、後面又莫名變卦的、來自異世界的女騎士。
——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
失重感如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
再睜眼,濃重的血腥味混雜着泥土和某種腐朽植物的氣息,粗暴地灌滿了他的鼻腔。
然後……他就來到了這個世界。
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回到”了這裡。
威迪爾大陸。
他素未謀面的故鄉。
它用最直接、最殘酷的方式,給了他一個下馬威——
天空被徹底吞噬了。
遮天蔽日的是某種粘稠、蠕動、仿佛由無數細小飛蟲或陰影碎片聚合而成的黑壓壓一片,它們無聲地翻滾着,将這座看似甯靜祥和的村莊徹底拖入永夜。
光線被徹底剝奪,隻有遠處搖曳的暗紅幽光勾勒出扭曲房屋的輪廓。
更為驚悚的一點,則是這裡的居民和進攻的“敵人”。
長着尖耳朵、皮膚呈現出詭異的灰敗、有着不屬于人類特征的肢體……那些在空中盤旋、投射下暗紅幽光的影子,它們身上湧動的能量形态,那粘稠、污濁、帶着亵渎生命氣息的暗紅色……太眼熟了!甚至比他體内奔流的、被稱為“荒霸吐”的力量更加原始、混亂而暴戾!
還沒弄清楚狀況,他就被一股蠻力拽進了一個更加深邃的黑暗之中。
但不是攻擊,而是……隐藏?
他被粗暴地塞進一個逼仄潮濕、散發着濃烈黴味的角落,後背直直撞上石壁,凸起的碎石硌得人生疼。
那個力量的主人,應該是一個婦女——雖然她的長相屬實稱不上“人類”。
卷曲的長發黏在額角,暴露出的尖銳耳朵帶着細微的絨毛,她的臉頰深陷,皮膚緊貼着骨骼,而最刺目的是她如同小型野獸般尖利的牙齒。
那個婦女緊挨着他,野獸一般的豎瞳在昏暗中瞪得極大,映不出任何光亮,隻有純粹的、幾乎凝固的恐懼。她的身體還在發抖,枯瘦的手指死死捂住他的口鼻——力道大得驚人。
她不是在防止他出聲,更像是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強迫他安靜,隔絕他可能發出的任何一絲氣息。
中原中也當然聽不懂她那壓得極低的、破碎如嗚咽的喉音。那聲音如同被砂紙磨過,充滿了非人的痛苦和哀求。
當然,他也沒能立刻察覺腳下踩着的、那團蜷縮在冰冷泥濘中的、早已失去溫度的小小屍骸。
【不,要,去。】
但他發現自己“看”得懂。
不是文字,而是意圖,是情緒,是場景——伴随着枯瘦指尖摁在顴骨上,溪流一樣強行灌入他的腦海。
他“看到”了。
一棵樹。
一棵巨如山巒、遮天蔽日的參天大樹。
從遠處看,能依稀瞧見樹的基本模樣,臨近看去,那盤根錯節的樹幹宛如一道隔絕生死的城牆。整棵樹像是一個懸于空中的國度,而臣民卻是——魔族,或者說,妖精。
精巧的房子如同鳥巢般懸挂在樹枝之下,底下的堡壘立于粗壯得可容馬車通行的枝幹之上,柔韌的枝條組成螺旋上升的階梯,散發着微光的奇異花瓣則用于裝飾。
不過這些象征着秩序與文明的景象都在遠離塵嚣的極高的枝葉之上,而此刻他“看”到的,是樹根之下。
有很多……“人”。
或者說,曾經是“人”的生物。
巨大的、燃燒着幽綠火焰的樹根映襯着血色的天空,以及——
無數面孔模糊不清、眼中隻剩下最原始饑餓的身影,比貪婪更原始,更直接地撲向、用爪牙撕扯,貪婪地啃噬,是對地上幾團尚在微弱抽搐的陰影進行的……饕餮盛宴。
畫面血腥而混亂,充斥着令人作嘔的咀嚼聲和骨骼碎裂的輕響。空氣裡彌漫着濃得化不開的鐵鏽味和内髒的腥臊。
同類,也會相殘嗎?
這個在橫濱看似弱智的道理,在此刻以一種最野蠻、最赤裸裸的方式砸在他面前。
這不是戰鬥,不是掠奪,這是……進食。
一種徹底的、回歸生物鍊最底層的扭曲體現——弱小的被撕碎吞噬,而施暴者本身,似乎也隻是為了最原始的“活命”而瘋狂。
重力在指尖本能地凝聚,微光在黑暗的角落裡無聲閃爍,如同即将爆裂的星核。
中原中也胸腔裡翻滾的怒火幾乎要沖破喉嚨——對外面那片扭曲的、正在發生同類相食慘劇的土地。
這算什麼故鄉?這算什麼歸宿?這他媽是什麼鬼地方?!
但婦女捂着他口鼻的手卻猛地收緊,她渾濁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指尖那點微光,恐懼瞬間飙升到頂點,喉嚨裡發出瀕死的“嗬嗬”聲,另一隻手指甲深深掐進他的手臂,無聲地傳遞着更強烈的信息——
“滅掉它!藏起來!不要被發現!被‘看到’就完了!”
她的恐懼如此滾燙而真切,如此有指向性,甚至壓過了外面正在發生的恐怖,澆熄了他本能的反抗。
于是中也指尖的光芒猛地一滞。
他“看”懂了她的意思。
在這個世界,在這個時刻,這點源于他本能和憤怒的光芒,是比外面的血腥更緻命的東西。
他咬緊牙關,口腔裡彌漫開血腥味,強行壓下翻騰的力量和胃裡的不适,任由那令人窒息的手掌緊貼着臉,重力異能緩緩沉寂下去,隻留下指尖冰冷的汗水和胸腔裡那顆因憤怒與震驚而劇烈搏動的心髒。
地窖外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響漸漸沉寂下來。
隻有地窖外隐約傳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啃噬聲,和身邊婦女壓抑到極緻的、斷斷續續的抽噎。
寒意順着冰冷的石壁滲入骨髓。
這就是……所謂的“魔族”嗎?
這就是他血脈的源頭?這污濁、野蠻、絕望求生的本能?
怪不得莎菲爾一上來對他的态度會是那樣……充滿刻骨的仇恨和毫不掩飾的殺意。
她的警惕和敵視,在此刻竟顯得如此……合乎情理。
原先還帶着的那一絲對“故鄉”模糊的、甚至略帶期盼的心理,在此刻被徹底粉碎。
徒留刺骨的迷茫,和在胸腔深處熊熊燃燒、幾乎要将理智焚盡的憤怒。
是的,憤怒。
針對這操蛋的命運,這扭曲的根源,這将他卷入其中的一切。
人被殺,就會死?在這裡,人被殺,甚至……不夠分。
是連死亡本身都失去尊嚴的消耗品。
生命在這裡是廉價的消耗品,是填飽肚子的肉塊,是延續片刻生存的燃料。
中原中也閉上眼,再睜開時,钴藍色的眸子裡隻剩下冰冷的、審視地獄的寒光。
活下去。
在這裡是比在橫濱當“羊之王”守護一群小羊,還要殘酷血腥千百倍的生存遊戲。
規則隻有一條:要麼吞噬,要麼被吞噬。
而他,這個剛剛“逃”回故鄉的異類,連遊戲規則都還沒摸清,就已經被扔進了鬥獸場的最底層。
……
不知過了多久,令人崩潰的颠簸終于停止。
太宰治被粗暴地解開繩索,像卸貨一樣從馬背上拽了下來。
雙腳虛軟地踩在堅實的地面上,胃裡翻江倒海,眼前陣陣發黑。他強撐着沒直接癱倒,勉強看清了環境——似乎是一個石頭堆砌成的堡壘,空氣陰冷潮濕,混合着黴味、草藥味和隐約的血腥氣。
他被推搡着走進一個相對寬敞的房間。房間中央燃着一個火盆,驅散着一些寒意。
一個身影背對着門,坐在一張堆滿卷軸的木桌旁,就着火光安靜地看書。那人穿着一身深紫色的、質地奇特的袍子,上面用銀線繡着繁複的紋路,在火光下若隐若現。
辛西娅一把扯下兜帽,動作帶着一股壓抑不住的煩躁。栗色的短發被汗水浸透,淩亂地貼在那張未脫稚氣卻寫滿疲憊的臉上,幾縷發絲黏在額角和臉頰。她擡手粗魯地抹了把額頭的汗,語氣帶着濃重的自嘲和劫後餘生的意味:
“我可算是活着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