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西月從電梯出來,一路微笑,打着半生不熟的招呼,走進自己的辦公室。趁電腦開機的功夫,她又給自己沖了一杯咖啡,最近工作量太大,全靠這些提神。
她坐下來,打開昨天晚上紐約那邊發來的并購協議,一字一句地審閱。
剛看了兩行,Flora就抱着一個紙箱子,敲了敲她的門。
林西月擡眸望去,她站起來,走到門口問:“怎麼,裁員名單裡有你?”
這周她都在忙手頭上的這個并購案,裁員的事隻是在例會上聽了一耳朵,沒有多關心。
全球經濟下行,市場不景氣,大部分美股和港股業務萎縮,就連凱華這樣的大所,業務較前兩年也少了很多,養不起這麼大規模的團隊。
Flora點頭:“我自己也不想幹了,當資本市場的黑奴當夠了,也該去過自己的人生,這樣的工作太滅絕人性。”
林西月笑了下:“那隻好祝你天天開心。”
她還在紐約辦公室時,就有人講過一句很現實的話,說他們這些律師,看起來是在參與資本運作,實則都坐在奴隸貿易的船上,都是無差别的低廉勞動力。
Flora拍了下她的肩:“加油哦,你知道我很崇拜你的,學姐一直是我的偶像。”
她也是r大法學院的,算是林西月的師妹,但經曆上相差得太遠。
Flora總是說,她師姐令人驚豔的外貌已經談膩了,出類拔萃的履曆更是無需贅述,藤校畢業,考下紐約州執業律師資格,年紀輕輕成為大所合夥人。
的确,無論大環境萎靡成什麼樣子,市場經濟被千百遍地唱衰,上升的通道如何持續收縮,仍有人靠自己的努力和才華,在千軍萬馬中殺出來。
林西月就是這麼個人。
Flora的身影逐漸消融在走廊的日光裡。
這個南方女孩家境好,有一雙開明父母為她托底,她的人生有很多選擇,可以笑着丢掉不适合的工作。
林西月沒有這樣的條件。
離開了鄭雲州,她在這個世上不過是隻影孤形。
她低了低眉,很快調整好這份突如其來的傷感,回到座位上。
沒多久,即時通訊對話框跳出一條訊息——“西月,十點開個會。”
林西月回了個好的,然後迅速抽出銘昌集團收購案的資料夾,先放在一邊。
剛接手這個案子時,燙金的銘昌标志讓她眼中一熱,手腕不受控制地微微發抖。
再翻開股權架構圖,不出意外的,董事長鄭雲州這一行字,猛地撞進了她視線裡。
西月單薄的眼皮跳了又跳,一向條理分明的思緒像被辦公室内的冷氣凍住了,原本就不高的情緒一下子跌入了谷底,眼前像蒙了層灰白的霧氣,那一排排的字全都看不清了。
但她不能推出去,那個時候她剛升受薪合夥人,律所正指着她創造利潤。
他們這一批晉升了一百多個合夥人。
百分之八十五來自美國辦事處,餘下的大頭落在了倫敦,香港這邊隻有三個人,兩個出自并購和私募股權業務組。
西月過去的帶教老師打來電話恭喜,說她在總部和香港辦公室分别待了兩年,幾個項目中的表現也很突出,按理早就應該晉升了。
工作和生活,林西月一直分得很清。
她不是個感情用事的人,也沒有挑選案子的餘地。
在同事再三的問候下,林西月才漸漸恢複狀态。
她扭過頭,目光離開鄭雲州三個字後,飛快地揩了下眼尾,輕聲道:“對不起,我跑神了,繼續。”
快到十點時,林西月拿起桌上的材料,快步進了會議室。
淡雅馨香的走廊上,擺着前台一早更換的幾盆蝴蝶蘭,美資律所一貫的單調品味。
西月進了會議室,其他組的同事剛開完會,幕布上還保留着複雜的财務模型,事關客戶信息的保密,她輕聲提醒了一句。
實習生迅速關閉了窗口,抱歉地朝她笑:“sorry.”
“下次注意。”
很快王凱就進來了,銘昌集團這項收購案的标的不小,所裡派了他們倆共同負責。
西月是提前到的,明亮的室内隻坐了她一個人,一縷日光從百葉窗裡照進來,投在她白皙純淨的臉上,像秾豔春光裡結出的一束白海棠。
王凱叫了她一句:“西月,又是一個人這麼早來,比組員還積極。”
西月說:“習慣了,提前一點把資料看一遍,會上發言也能簡短些。”
關于銘昌集團對星宇科技的收購,前期的盡調工作已經基本完成,目前雙方進入了談判階段,在股權分配上陷入了僵局。
王凱坐下來,告訴了她一個消息:“應該不會僵持太久,銘昌的大老闆親自來香港了,下午咱倆還得去見見他,看來今晚又有一場飯局。”
“是......哪一個?”
林西月艱難地開口,握着筆的手悄然攥緊了,燈光下,骨節處掙出一片慘白。
王凱笑說:“還能是誰,當然是鄭董事長,鄭雲州啊。”
周圍噼啪快速的打字聲,投影儀嗡嗡的白噪音,走廊外來回的鞋跟響動,這一切的聲音,林西月忽然都聽不到了。
這個名字組成了一首旖旎的前奏,像上個世紀巴黎酒吧裡的女聲淺唱,不停在她腦中低徊盤旋。
真的是他來了。
也對,該來的總會來的。
從林西月接手這個項目起,她就清楚地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事隔多年,注定要以這種戲劇又荒誕的方式和他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