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林西月在佛堂裡忙了一天,熏出滿肩厚重的檀香氣味,聞起來像陳年的絲綢。
她一直寫到晚上,還差兩三行就能抄完時,趙董事長從外面進來了。
夜裡風大,趙木槿在白色雪紡襯衫外,加了一件灰色緞面盤花外套,折起來的黃色袖口上,繡着西番蓮的紋樣。
她是個敢想敢幹有魄力的女人,慈眉淡妝也難掩其強勢。
她點了一炷香,虔誠拜了九拜,才走過來看西月。
趙木槿拍了下她的肩說:“宋伯跟我說你抄到現在,吃飯了嗎?”
和性格一樣,她的聲音也是明快又爽朗的,聽着很有精神。
“沒有。”林西月把毛筆擱下了,她說。
趙木槿仔細看了遍她寫的經文,贊許地點頭。
這個小女孩聽話誠實,不管有沒有人監督她,都一絲不苟地完成。
其實經書寫完了也是卷在那裡,她偷個奸耍個滑也不會有人發現,趙木槿并沒有空閑去一一翻閱。
但林西月從來都沒這樣做過。
她責任心很強,既然拿了人家的錢,就必須把事情辦好。
趙木槿說:“好,那和我一起去吃飯吧。明天你陪我去上香,再從住持那裡拿些經卷回來,我看你也抄得差不多了。”
“這......這不太好,我還是去後廚吃。”林西月有些不大敢上桌。
但趙木槿關了台燈,敲了下桌子說:“來,今天家裡小朋友多,沒事。”
林西月跟在她後面出了後院。
月白如霜,灑在花影重重的青石路上。
林西月慢慢走着,和趙木槿隔了一段距離,幾次想開口請求她。
快到用餐的花廳時,她趁着上台階的功夫,終于有機會張嘴:“趙董,我想拜托您一件事,可以嗎?”
趙木槿停了下來。
這孩子來家裡兩年了,始終沉默寡言的,這還是第一次有事。
她把一雙手負在背後:“你說說看。”
林西月站在她面前,緊張地摳着自己的指甲,她說:“我遇到了一點麻煩,老家有個壞人最近總騷擾我,我想知道他是不是還在京裡,您能幫我查查嗎?”
“是這種事情啊。”趙木槿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窗内,“一會兒吃完了飯,你把那個人的名字告訴雲州,他查起來比我快。”
這已經很好了,林西月不敢再要求什麼,連聲道謝。
林西月聽宋伯說過,鄭雲州的爺爺年前過世了,不知在臨終前提了什麼要求,總之他父親就緊跟着升了上去。
權力從來不是靜止的所有物,它在不斷的資源交互中實現動态流轉,子子孫孫無窮盡。也許鄭少爺不走這條路,但他的兒女可以走,或是鄭家的其他人走。
西月和趙木槿一起進去,自覺地坐在了最末一個,挨着趙家二小姐恩如。
坐下前,她看了一圈長桌邊的人。
鄭雲州靠在椅背上,他翻着一本拍賣手冊,身上一股懶散的倦意,也沒有和人交談的欲望,他的表弟妹們不敢自讨沒趣。
趙恩如的下巴偏圓,是很顯幼态的娃娃臉,她穿了條淺粉色的連衣裙,明媚地朝西月笑:“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西月也笑了下。
趙恩如和她妹妹完全是兩種人。
她被教導得懂事孝順,對上對下都禮貌客氣。
趙恩如又問:“姑媽把你從佛堂裡請來吃飯啊?”
“不是。”林西月撥開餐布上的刀叉,她說:“趙董去燒香,看我還沒吃飯,順便帶來的。”
趙恩如哦了聲:“我早知道姑媽喜歡你,她說你身上有股韌勁,很像她年輕的時候。”
林西月不敢當這麼大的榮耀。
她謙虛地笑了笑:“是趙董事長心善,肯體恤人。”
趙恩如總結道:“一心禮佛的人嘛,她都不吃肉了。”
趙家吃晚飯的陣仗很大,所有人身後都站着随侍的傭人,伺候擦手、上菜、舀湯和漱口。
因為突然加了個西月,派來的傭人就少了一名,趙木槿往侄子京安身後指了一下:“你去照應林小姐,她是客人。”
趙京安是個四體不勤的纨绔,事事都離不得有人服侍他。
他一聽就急了:“姑媽,林西月是客人,那我就不要吃了,我是家裡什麼人啊?”
鄭雲州這才合上了滿是花綠瓷器的畫冊。
他的手搭在桌上,懶散的腔調裡逸出一聲笑:“你在家狗屁不是。”
趙恩如忍都忍不住,撲哧一下笑了。
看妹妹在笑,趙京安的臉色更青,又不敢回他那位強權表哥的嘴,隻能用力瞪過來一眼。
趙恩如擡了下手:“不好意思。”
鄭雲州也朝她們這邊看來,林西月從頭到尾都沒有反應,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望着面前的紅酒,像置身一場事不關己的宴會。
聞言,趙木槿撇了眼兒子,沖剛領着主廚進來的宋伯道:“你來給京安擦手吧。”
宋伯應聲上去,路過林西月時輕聲提醒:“不要忘記敬趙董一杯,還有大少爺。”
林西月點了一下頭。
她其實并不想吃這頓飯,這樣被請上桌來坐着,遠不如在廚房吃得自在,還有不少的禮節要注重。
今天是做粵菜的廚師當班。
他是鄭雲州請來的,上菜前,林西月聽見他們在用粵語交談。
這位太子爺的發音很好聽,低沉中又兼具三分恰到好處的醇厚,像春夜的湖風拂過耳畔。
趙木槿的太爺是香港人,銘昌集團也是從一個規模很小的船運公司發家,到了趙木槿的父親手裡,娶了當局三号人物的女兒,才把總部建在京城的。
前菜上了一道生蚝脆盞,以輕薄的酥脆小盞打底,盛着肉質彈牙的貝隆生蚝,面上撒着魚子醬。
林西月聽得入迷了,一時沒能回過神,她在鄭雲州回頭前,迅速低下脖子,咬了一口下去,層次豐富。
上到那一例金箔玉鮑汁扣花膠時,趙木槿喝着湯,順口提了一句:“雲州,一會兒小林找你說件事,幫她辦一下。”
林西月擡起頭,小心拘謹地看向他,生怕他當場拒絕。
畢竟他連親表弟都照兇不誤。
她看見鄭雲州掀了掀眼皮,漆黑的瞳仁裡,映着水晶燈斑斑點點的光。
鄭雲州朝母親點頭,什麼也沒說。
林西月松了口氣,看準時機舉着杯子站起來:“謝謝董事長,謝謝鄭總。”
趙木槿壓了一下手,笑說:“坐下吧,小事情。”
一旁的趙青如按捺不住,但在姑媽面前不敢放肆,隻能淺淺地嘲弄一下:“小林,你男朋友不是挺有本事的嗎?怎麼不去找他啊?”
林西月從來沒往付長泾身上想過。
他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也是早晚都要結束的,平白欠他的情做什麼呢?
趙木槿幫了她,她還能多抄幾本佛經報答,付長泾那裡,林西月實在無能為力。
西月解釋說:“他人在倫敦,我們很少聯系,我找不到他了。”
她知道趙青如喜歡聽這種話。
三小姐得知付長泾在追她的時候,張了半天嘴,驚得下巴都不在原位了,反複地問對方這是不是假消息?
趙青如果然很開心:“這就對了,付長泾是什麼人,就憑你也想拴住他啊?我就納悶了,你一個從鄉下來的,土裡土氣,他怎麼會看上你?”
面對這樣的奚落,林西月仍然溫柔地笑:“那可能是我土得别具一格吧。”
燈火通明裡,鄭雲州朝她投去微訝而賞識的一眼。
在這個世界上,敢于跳出自身定見的人不多。
她還能在趙青如無禮的質問裡,用講笑的方式化解自己的窘境,可見其内心豐盈堅定。
反倒是他這個張揚膚淺的表妹,人家把她戲弄了都不知道。
趙恩如咳嗽了一聲:“青如,我說你差不多行了,總和小林過不去幹嘛,腦子有毛病是吧?”
二姐都發話了,趙青如隻好聳了聳肩:“閑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