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緊,我沒關系的。”西月笑了笑。
她還不夠資格去計較鄭雲州對她的态度。
隻是很莫名地覺得,他穿煙灰白的襯衫很俊美,中和了身上那份強勢和霸道,看起來溫潤了幾分。
等母子倆吃完早餐,宋伯提着東西送他們出門,林西月落在了後面。
快跨出門檻時,鄭雲州忽然停下來看了一眼手機。
林西月低頭走着,沒注意,冷不丁撞到了他後背上。
他的背好硬。
林西月揉着額頭,面對轉過來的鄭雲州,連聲抱歉:“不好意思,鄭總,沒撞疼您吧?”
鄭雲州轉過身,因為突然拉進的距離,他陡然嗅到了一陣幽微的荷香,冷冽而清芬,像晨露未晞時,湖面上浮動的霧氣。
他屏住了呼吸,像是有些嫌惡地皺了下眉:“你說呢?”
弄得林西月一臉茫然地站在那兒。
什麼意思?有就有,沒有就沒有,這有必要反問一下嗎?
趙董那麼惜老憐貧的一個人,生出來的兒子脾氣怎麼這麼怪?
她老實地講:“我說沒有,但個體感受肯定有偏差。”
鄭雲州懶得和她再廢話,擡腿出去了。
去上香不需要太多人,往常也隻是趙木槿和她兩個,再帶一個司機而已。
但今天是鄭雲州親自開車。
林西月本來想坐到後面,可宋伯把她推到了副駕上:“趙董不喜歡和别人坐一起,你坐前面去。”
确實,以往每次她都是在這個位置上的。
她坐好後,慢吞吞地系安全帶,不時拿眼睛瞥向鄭雲州。
坐他旁邊倒是沒問題,就是怕這位少爺又有意見,他比趙董難說話多了。
去妙華寺的路很遠,趙木槿一直靠在後面,阖了眼在休息。
看樣子,他們母子平時也沒什麼交流。
林西月也隻好閉緊嘴巴。
可惜她的本子丢了,不然還可以拿出來翻一翻,背幾個知識點。
應該是昨天跑得太急,不知道落在了園子裡哪一處。
過了會兒,身邊的鄭雲州忽然出聲道:“水。”
林西月坐直了,意識到他是在命令自己。
她迅速擰開一瓶礦泉水,遞到他的手邊,“給你。”
鄭雲州對山路不熟悉,眼睛目視着前方,憑感覺伸手去拿,卻抓到一隻柔滑的手背,又泥鳅似的從自己手掌裡溜走了。
林西月知道他不是故意,但仍不可避免地紅了下臉,沒說什麼。
等他喝完了,又從他手裡接過來擰好,放在中控台上。
過了會兒,趙木槿也睜開眼,随手打開了一卷《金剛經》在看,她随口誇了句:“小林,你的字越寫越好了。”
林西月扶着座椅扭頭,露出個很甜的笑容:“謝謝董事長。”
轉回來時,她的視線和鄭雲州撞上。
他也不鹹不淡地撇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趙木槿看了一陣,像是有所感悟,自顧自地念道:“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念完,她又問林西月:“小林,你抄了那麼多遍,怎麼看待這句話?”
西月擡起下巴,看着面前長年蒼翠的山峰,輕聲說:“相傳,禅宗六祖慧能早年以采樵賣柴為生,一天偶然在集市上聽見僧人誦讀經文,就是您念的這一句。按我的理解,佛祖應該是想勸告世人,不要對一件事執念太深,要學着做一面鏡子,映照萬物而不留痕。”
趙木槿嗯了聲,“還有呢?”
她說:“還有,就是佛經裡寫過的,于相而離相,外離一切相,名為無相。無我相,無人相,無衆生相,無壽者相,隻有脫離一切外在評價标準,不被任何欲望束縛的時候,才能生出平常心,清淨心,平等心。”
“說得好。”趙木槿握着經書,點了點頭:“聽見了嗎?雲州,你沒事也多讀讀這些,戾氣别那麼重。”
鄭雲州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他的手扶在方向盤上,淡淡地說:“是啊,你那幫好叔伯搶班奪權的時候,也讓小林上去念段佛經好了,我想,憑這丫頭的嘴皮子功夫,一定能把他們感化的。”
趙木槿被兒子怼得不輕。
她低斥了一句:“不要胡說八道。”
鄭雲州沒理他媽,倒是很看不慣地斜了一眼林西月:“小嘴兒夠能叭叭的。”
說實話,她說的那些東西他一句都不懂。
隻是覺得她的聲音很柔,很輕。
像寂靜的深夜,小雨珠濺落在芭蕉葉上一般清脆。
哪怕鄭雲州聽不明白她在念什麼繞口令,聽起來也很舒服。
“......謝謝。”
林西月考慮到對他還有所求,隻好沖他微笑。
鄭雲州唇角譏諷的笑意更深了。
他哼了下:“我這是誇你呢?”
西月裝作聽不懂,她還是笑:“就當您是吧。”
“......”
她是真不知道哪裡惹到了這位少爺。
明明自己已經對他很恭敬了。
他怎麼就對她從頭嫌棄到腳了呢?
這個時候,林西月倒有點想念付長泾了。
同樣是高門大院裡的子弟,為什麼付公子脾氣那麼好?
他們相處起來,大部分時候都是靜靜的,各自占據書桌的一端,手上分别看着專業書,最多偶爾擡起頭,相視一笑。
付長泾的朋友曾說過,他們兩個在一起,就像涼白開加進溫水裡,起不了任何反應。
好在話題又被趙木槿岔開了。
她撥了下頭發,狀似無意地問兒子:“回國以後,去看過你爸沒有?”
鄭雲州流暢地轉過一個彎:“還沒來得及,我爸的大駕就先到了。”
鄭家老太爺是清末的最後一批進士,他手裡傳下來一座三進的四合院,東城寸土寸金的位置,隔金浦街不遠,往前走一段就是智恩寺。
鄭雲州接手過來後,嫌這院子太大太空,索性将寬敞的前院改成了接待客人用的茶樓,隔着一堵镂刻仙鶴的高牆,後邊兒才是正經住人的地方。
那天晚上他回去,原本靜谧的胡同裡多出許多警衛,附近幾條小道上一個鬼影都沒有,鄭雲州還坐在車上就知道,是他老子到了。
否則哪來這種最高級别的戒備狀态?
趙木槿瞪了一下他的後腦勺:“你也真是,怎麼可以不先去看爸爸?”
鄭雲州從後視鏡裡看他媽一眼,笑說:“他一個隻顧着加官進爵的子弟,都離婚了您還這麼愛他呢?”
“那是爸爸媽媽的事情,但你是晚輩。”趙木槿說。
鄭雲州沒理,反而嬉皮笑臉地問:“媽,您怎麼認識我爸的?”
趙木槿有一瞬間的沉默。
記憶仿佛又飄回了國家大劇院的舞台上。
那麼多盞燈同時亮起來,頭頂上的那一束最刺眼,而她站在燈光的正中心,臉上被照得發燙,台下是整齊劃一的軍帽,她不停地做着深呼吸。
上來前團長就說了好多遍——“千萬不要怕,隻是彙報演出而已,領導們都很親切。”
但她還是緊張。
不是因為觀衆席上人太多,而是觀衆席上坐着鄭從儉,就挨在鄭老爺子旁邊。
很少有人知道,早在趙家還未生變生亂,父親仍穩中求進地掌舵集團,被選為繼承人的弟弟也沒有死于非命的時候,青春貌美的趙大小姐的夢想,是成為文工團的明星。
那個時候她不是董事長,不是全家人仰仗的大姐,不是堪當大任的頂梁柱,她隻是她自己。
她還有一個出身将門的心上人。
她以為他們會白頭偕老。
到最後,趙木槿也沒說什麼,千言萬語化作一聲歎息,在清涼的山風裡飄遠。
她隻是答非所問地笑了下:“雲州,你真像你爸年輕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