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着這人已經朝這邊走來,許青怡心下不由得緊了緊,連忙垂下腦袋。
容回這個人,她也算得上熟悉。兩年前遠在邊邑,他渾身是血倒在草叢裡,尚是醫女的她路過心生不忍把人拖回了醫館。當時,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求而不得。再後頭,她得知他是天家人,是大晉最年輕的丞相,才無力再執着了……
她兀自回憶着,周杞真已經走到她跟前,給她使了個動作。
她猛地清醒過來,給他一個堅定的眼神,“是是是,這就去了,總管放心。”
容回那桌離衆人遠,又隻有五六個人,分别是三位和他們的貼身侍衛,可渾身的不自在還是叫人難受。
深呼吸後,她笑着同另一個端酒壺的同伴到了桌前。許是她們兩人皆低着頭,桌上的人一時未發現不對。
“大人喝茶。”放下案,給暗紋黑瓷茶盞澆上茶水,雙手穩着要遞與容回。
許青怡喉嚨細夾着聲音,努力低着腦袋,容回大概認不出她這号人來。
身側,那人頭也不擡,淡漠地接了過去。
不等她松口氣,刺兒頭陸時雍一聽頓時樂了,朝着容回嬉笑,“懷卿哥,不錯啊,還特意給你備了茶。這是知道你這風寒未愈啊——”
顧家長女傾慕宗親王,陸時雍知曉。
他母親是渠城大長公主,于是他要喚容回一聲表哥。二人自小親近,可他這個哥不近女色,二十有三仍不願成婚。他不替他哥急,可碰上有人傾慕他哥便立馬來了興緻。
更何況是顧家女,這樣相配的女子。
陸時雍說着手便攬上容回寬厚的肩,容回瞥他一眼面不改色地拂開,随後淺淺抿了口茶。
“這茶不錯。”
香氣氤氲,入口清苦,回味甘甜,恰到好處,很是熟悉。
容回撚着杯壁,眸底黯了下來。
而陸時雍完全沒注意到容回那一刹的深情變化,聲音洪亮,“姑娘,盛一盞。”
在他眼裡,容回說不錯的東西自然是不錯。
聽到這話,許青怡瞳孔猛一縮,她記得陸時雍這人最能記人識人。
倒也不是多怕被認出來,自己無非是個無關緊要的人,認出來也無妨。
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
這般想着,她走過去斟上茶,果然陸時雍看她第一眼,便樂了,“這位姑娘我們見過。”
許青怡動作一頓,緩緩擡起頭來,正對面容回已經緩緩掀起眼皮,目光淡淡投到她臉上。
電石火光間,四目相對。
然而不等她開口,容回已收回目光,漫不經心地理了兩下袖口。
“你似曾相識的姑娘,挺多。”
聲音裡仍舊是古井無波的淡漠。
本該是叫人松氣的話,可不知怎麼地,陣陣心酸像抑制不住的泉水從她心口噴湧而出。
他不記得她了。
“大人許是記錯了,我們不曾見過。”
說罷,她便也老老實實到邊上站着。好在陸時雍也不是個不知情識趣的人,沒在問下去。
少時顧啟的身影竄入眼簾,許青怡見他站在堂下,雙手拱起,略顯年歲卻英俊不凡的臉上泛起幾分謙卑,“各位莅臨錦月生辰宴,顧某唯恐招待不周。”
庭下旋即有人張了口,“顧大人這話就不對了,多生分。”
“錦月是我們看着長大的,吃個酒不論這些。”
“今年正值二九吧?就是不知何時能吃上喜酒。”
“不過說來,顧兄先前推了這麼多提親,沒一個滿意的?”
……
這些話顧啟有沒有一一聽去許青怡不明白,在一連串聲響互答中,她隻聽清了顧啟最後籠統的答複——
“錦月是我的長女,我也希望她趁早成婚的好。隻是這……我同她母親滿意的,她都不滿意。她呀,眼高于頂,我同她母親也實在沒法子。”
聽到“眼高于頂”四字,許青怡不由得瞥了眼容回。
他在這場恭維客氣中依舊閑适地坐在那兒,隻時不時回陸時雍同穆良朝一兩句話,仿佛一切都同他無關。
方才顧啟所言,面上看是無奈于自家閨女,實測話裡略帶幾分驕傲。他是真心疼愛顧錦月的。
月色迷蒙,她擡眼望見銀月,周遭一切都漸漸模糊起來。
要說起來,顧錦月也算是她同父異母的姐姐。
顧啟原是南晉邊邑的書生,早年娶了她娘。後來高中探花,不願将母親接去,又極少回家,可阿娘還是有了她。
她不能理解為何爹總是不在家。
原來他早早被楊國公之女看上,一方面怕被發現成過婚,又怕寫休書她娘會鬧上去,于是不知托何人消了當初成婚的登記。
或許良心有愧,顧啟一兩年總回回去一趟,直到她十歲那年,顧啟的妻子知曉她們母女的存在,她便再沒見過他。
但她不能理解的是到底狠心到什麼程度,兩年前顧啟之子顧俞初作為副将在邊邑戰事中冤枉許家叛國,即刻帶人絞了整個許家。
她見了殺生漫天的那一幕,是她娘将她藏起來才免遭遇難
兩年前也是這樣的夜,許家上下兩百多号人死于利劍之下。而罪魁禍首顧啟,仍舊春風得意,阖家美滿。
思及此,許青怡不禁意捏緊案側,直到不知其餘人說了何話開始同顧啟說起親事來才收回思緒。
待顧啟行到桌前,陸時雍已然飲下幾盞酒,飄飄然站起身敬顧啟一杯,“那便祝顧大人早日覓得佳婿。”
顧啟顯然愣了一瞬,少時朗聲笑了,接着視線投向容回。
這要是還不明白他的意思,許青怡也算白來顧府一趟。
顧夫人是太後的親妹妹,顧錦月金尊玉貴,性子嬌矜卻不刁蠻任性,生得沉魚落雁……同容回也确實般配。若是顧錦月同容回成婚,那她的謀劃便難辦了。
被自己的想法吓到,許青怡趕緊掐自己指尖醒腦。
好在容回也隻是起身,嘴角噙着抹不明的笑,道:“祝大人早得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