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男人好像真是氣極了,連言辭都随意起來。他彎着腰,單手抵住床沿,與朱辭秋對視。
“其實你早就想好了,會在春狩後伺機來巫族一趟吧。所以才故意選娜巴圖,隻有他死在春狩場上,才能讓王族的人運靈棺回巫族。殿下口齒伶俐,若随便想個理由辦法,想必讓烏圖勒命你巫族前往也并非難事。隻是你沒想到诃仁橫插一腳,讓你提前被綁入此處。”
烏玉勝扯着嘴角,露出譏諷的笑容,“可你也沒想到,我竟然主動跟來,又斷了你獨身在此尋藥的路。”
“你說錯了。”朱辭秋擡起頭看向面前盛怒的男人,“我是想讓你運靈棺入巫族。因為我知道,你絕不會放我一人回王都。”
面前的男人緊皺的眉頭又往下一壓,他冷笑一聲,“若我早知殿下會如此膽大妄為,不顧生死。在三年前的龍虎關,我就該真的還你一劍。”
朱辭秋擡着頭,看着熟悉的面龐。
原來,又過一年了啊。
她想起了三年前,似乎也是這個季節,從斷崖爬上來變得面目全非的烏玉勝出現在戰場之上。
那時她已十分熟悉戰場,站在城牆上看向底下烏泱泱一大片的士兵,底下南夏騎兵的叫嚣她已然聽膩,直到看見他們讓出一條路,最末端的男人騎着高大的軍馬緩緩走至鎮前,走至她眼前。
熟悉的嗓音仿佛上輩子的呢喃,卻又如此清晰地響在她耳畔。
馬背上的烏玉勝不再意氣風發,周身煞氣像是地獄裡的鬼魂。他勾起嘴角,笑着問她:“殿下,許久未見,可還安好?”
朱辭秋推他入斷崖時,早知會有這一日的。隻是早知與親眼所見,親身所經曆的顫栗與痛苦難受并不會沖突。所以那年,她呆呆地看着他,卻又像是透過他在看被她親手殺死的少年烏玉勝。
烏玉勝手中的劍扔向城牆,插在厚重的磚塊間,冰冷無情的聲音在戰場響徹:“此戰,我族必勝。”
有了烏玉勝的南夏,如虎添翼。
而大雍,父皇病重,朱承譽監國,朝中主和派居多。他們斷了她在龍虎關的援助,甚至斷了軍糧與補給,逼她一步步退守山門關。
戰士死守孤城隻有死路一條,那三年,她見過無數鮮血與頭顱,血灑在大雍的軍旗上,頭顱倒挂在南夏的長槍上。可她真的已經山窮水盡,沒辦法奪回十三州讓他們死後安息,隻能讓活着的人不再魯莽送死。
所以,她妥協了。
可穆家人一生都紮根在長邑十三州,寒城的百姓成了俘虜,十三州屍橫遍野,他們的老将軍被細作坑害身首異處至今找不見完整的屍首。
他們不退,獨留在龍虎關。
也許穆東風說得對,在她選擇放棄長邑十三州時,就該一劍自刎于山門關前,替皇室與燕京的貴族,為戰死的百萬将士與枉死的百姓,以死謝罪。
回想起當年穆東風對她所說的話,眼中的脆弱一閃而逝,快得讓人抓不到,她垂眼看着自己的右手,語氣如柳絮般輕柔:“這世上,已無人想讓我活下去。”
烏玉勝呼吸一滞,張口欲言。
“但我想讓我自己活下去,活着回到大雍。”她苦笑一聲,揚起下巴,看着烏玉勝的神情不似作僞,“就算九死一生,我也願意。”
烏玉勝靜靜地看着她良久,才艱難地說出一句話:“你想過沒有,一旦烏玉阙反悔不再給你解藥,你會如何?”
她笑了笑,仿佛不理解他怎麼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不然你以為,我為何要來巫族?”
面前緊蹙眉頭的男人愣了下,好像終于在她無語的笑容中回過神來。他直起身子,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光線被擋住,朱辭秋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他定在她身上的視線讓她十分難捱。想要逃離,想要躲起來。
“你還要看多久?”
烏玉勝聞言,往後退了一步,卻仍離得不遠,他不說話也不離開,就那樣直愣愣地站着,在透出微光的帳内,仍然面色陰沉地看着她。
氣氛僵持着,好像誰在跟誰賭着氣一般。
朱辭秋也不說話,甚至不想看面前的男人,隻是盯着鞋尖坐在原地,用手一遍遍摩挲着衣擺,盤算着他會何時離開。
“為什麼?”烏玉勝突然開口,“為什麼不讓我幫你尋藥。”
她擡起頭看向他,終于知道他為何待着不走。她笑了下,“這是我自己的事,就不勞煩少主了。”
烏玉勝一怔,随即又上前來,蹲在她面前。這次換他擡着頭,将眼底的情緒暴露出來,在她面前,讓她一覽無餘。
說不清那是怎樣的感覺,隻覺得心像一片紙般被人用手狠狠捏緊,攥成褶皺又不松開,喉嚨處也驟然出現一股腥甜之氣,卻吐不出血,隻覺得難受想吐。
可她面上仍然不顯,隻是藏在衣擺下的手微微顫抖着。
“不要賭氣。”烏玉勝眼中的血絲刺痛着她,語氣中的委屈也讓她想要捂住耳朵,“隻要殿下說一聲好……”
他的話未說完便停了下來,可朱辭秋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麼。
“烏玉勝,我不是十幾歲的小姑娘了,不會賭氣。”她微不可察的輕歎一口氣,伸出手想要摸摸烏玉勝的發頂,卻又蜷縮着手放下來,“如今也不是建昌六年,這裡是南夏,你是南夏的少主,你的族人将我的子民剝皮抽筋不得往生。”
“我們之間,隔的從不是個人恩怨,是血淋淋的家國。”
她看着面前跪着的男人逐漸發紅的眼眶,嘴角抽了一下,仍繼續道:“當年刺你一劍又推你入崖,已将你我之間的情誼兩清。莫要再看不清,也莫要再對我有任何幻想了,我心中對你唯有一事在乎,那便是你的母親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