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這人為何又要賭氣,懶得搭理他便坐在一旁的小木凳上,忽然看見烏玉勝手中的飛去來器,于是扯了扯嘴角,朝他伸出手,“給我。”
烏玉勝往前走了一步,将飛去來器遞給她,又在她指尖觸碰到的時候縮回去。他坐在她對面,滿臉戾氣,冷着聲音開口:“為何不吃松露糕。”
她視線定在飛去來器上,“這很重要?”
面前的男人不帶猶豫地回答:“重要。”
“不想吃。”她瞥了眼烏玉勝,再次伸手奪過他手中的飛去來器。本以為會拿不到,不料卻一把搶過,被她握在了手中。
烏玉勝驟然站起來轉過身朝外走去,沒有再看她一眼。
四周變得一片安靜,朱辭秋低着頭看向手中的飛去來器,連呼吸都變得緩慢。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忽然又響起一陣悶雷,緊随而來的便是嘩啦嘩啦的雨聲,雨點又打在氈包上,噼裡啪啦地響。
她将一直攥在手中的飛去來器放在桌上,站起身走到門口掀開簾帳,外頭被大雨模糊,視線也變得不清晰,剛走出氈包一步,就被一旁打着傘的塔娜喚住。
“姑娘!這麼大的雨快回屋内去!”塔娜趕忙上前,将傘往她身前遞了遞。
她偏過頭,不讓塔娜看見她的臉,又問:“少主呢?”
塔娜一面打着傘一面端着個托盤,見她這模樣,笑了一聲,“少主方才讓我給姑娘送些解渴的甜水,然後便回首領主帳了。”随即又道,“姑娘不必遮掩,我知道你是大雍人。”
朱辭秋聽見烏玉勝回去後皺了皺眉,又在聽見下一句話難得地因為陌生人怔了下,不再繼續追問烏玉勝為何突然回去。她跟着塔娜回到屋内,見她将托盤中的甜水放在她面前,擡起頭問道:“你不讨厭我?”
塔娜搖搖頭,将傘放在門口後坐在對面,笑着說:“為何姑娘會覺得我讨厭你?”
“因為我是大雍人。況且我跟在烏玉勝身側,你難道猜不出我是誰?”她看着淳樸的塔娜,無意識地用手轉動着面前的甜水。
塔娜隻是笑着說:“我隻知道少主很喜歡你。”她轉過頭看向門口,又輕聲歎了口氣,“少主讓姑娘遮住臉,隻是不想讓人看見姑娘的臉。”
朱辭秋有些疑惑:“為何?”
“巫族有種秘術,名作畫皮。”塔娜回過頭,緩緩開口,“有些巫醫喜歡将漂亮的人的皮撕下來,用以秘藥煉制,讓人皮不衰,從而能覆在不同的人身上。他們認為,這樣漂亮的人就會因此,而青春永駐。”
朱辭秋一陣惡寒,停下轉動甜水的手,忍住惡心道:“我從未聽過此事。”
“诃仁首領的父親曾将他們趕盡殺絕,但仍有漏掉的巫醫逃竄了出去。後來因為诃仁首領與他的父親,他們不敢對巫族的人下手,但外族人卻不一定。”塔娜頓了下,看向她,笑着說,“少主是在保護姑娘。”
她沉默了下,輕聲開口:“但我不是普通的外族人。”
“我知道。”
她擡起頭,看向微笑着的塔娜,聽見她又重複一句:“我知道。”
“我的丈夫,三年前死在龍虎關。”對面的女人笑着,可眼睛裡的悲傷卻透了出來,蔓延在她面前,“當時是少主替王族的人送撫恤入家,我問少主,他的屍骨在何處。少主說找不到。其實我也知道,戰場上每天都要死那麼多人,屍骨都埋在一起,怎麼可能找得到在何處。”
朱辭秋垂眼,放在膝蓋上的手有些顫抖。
“那時阿芝才一歲,她才剛會走路。她從屋内慢慢地、慢慢地走到我跟前,拉着我的手,問我,阿爹呢?那時少主情況也并不好,但他還是很耐心地蹲在阿芝面前,将手中的小哨子放在她手中,他告訴阿芝,那是阿爹給她做的,讓她好好保管。”
她不想擡頭看塔娜,卻又忍不住擡起頭,看着眼睛泛着淚光的年輕女人,覺得心裡堵得慌。
“我們讨厭的不是大雍人,是戰争。戰争打破了平靜的生活,就像巴忽齊部落的男人全都死在戰場上,如果不是王族的公主救濟她們,她們很多人都活不過這個冬天。我們不知道該怪誰,不敢怪王族與首領們,因為他們說是為我們謀更好的生活,所以我們隻能怪大雍人,怪姑娘。”
塔娜攥着衣角,紅着眼,為了不讓眼淚掉下來而咬着唇,“大雍十三州打下來又如何?我的丈夫再也回不來了,像我這樣的人家,也去不成那麼遙遠的中原。”
“我知道,姑娘沒有錯。我聽士兵們說了,大雍的人也如我們一般,家破人亡,甚至成為貴族的奴隸。姑娘是在救他們,所以我不讨厭你,也不會,怪你。”
朱辭秋聽後,隻是安靜地看着她,最終緩緩說出一句話:“可我怪我自己。”
那些死在她面前的、死在角落裡的、死在戰場上的百姓與将士,在午夜夢回時,總會血淋淋的站在她面前,質問她,為何要放棄十三州、為何要将百萬将士的血肉白白埋葬在荒野上、為何要将他們的親人抛棄在十三州,讓他們受盡淩辱含恨而終。
她看着塔娜,就像在看那些被戰争摧殘的所有人的縮影。
面前的塔娜一愣,似乎不知道該如何繼續接話,兩人就這樣沉默着。
聽見這些話,朱辭秋終于知道為何烏玉勝要帶她來吃青稞面,為何将她留在這裡。
那個要将她困在南夏的男人在借塔娜的嘴告訴她,讓她不要困在那些被戰争摧殘的血肉之中,讓她不要再因為十三州的百姓受難而痛苦,也讓她,放棄對大雍皇室最後的幻想,别再想回到大雍改變一切。
他在告訴她,他們就像南夏的王族貴族一般,隻圖利益不待子民。
外頭雨勢漸大,風雨交加的聲音打在氈包上,也打在她心底,讓她心中的血水泛起一片又一片漣漪,咽喉蔓延出苦意,讓她想要俯下身嘔吐出什麼。
她緊緊抓着桌沿,讓自己冷靜。在看向面前的甜水時,她也終于明白,烏玉勝為何要讓塔娜給她送一碗甜水了。
朱辭秋嘴角扯出冷笑,心中想着:真是狡猾。
過了會,她冷靜下來,卻仍未動那碗甜水。塔娜收拾好情緒,站起身朝她輕聲道:“姑娘,你先在此歇着。待雨停後,少主會來接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