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些隻是她根據诃仁所說,而做出的猜測。若真這般簡單,杜世安又何必叫她來見穆家女,烏玉勝又何必讓诃仁帶她來呢。
朱辭秋看着對面仿佛還在沉浸在陳年往事中的诃仁,眼底閃過一抹冷意。
她其實也并不信诃仁此人能真的對她毫無保留地說出所有真相,或許他說的幼時所見确實真确無疑,但她也并非對此深信不疑,至于後面所說的那些,她甚至隻信了一半不到。
那些話看似有理有據,條理清晰,可若靜下心仔細一想,便能想出許多蹊跷之處。不過她現下并不打算與诃仁繼續探讨這個問題。畢竟想叫一個從一開始就未打算說實話的人說實話,總歸是困難的。
“為了告訴你這些事,我都快哭了,你怎麼也不知道安慰一下我?”诃仁眨巴眨巴眼睛,眼裡的紅血絲在火光下格外明顯。
朱辭秋盯着他,勾起嘴角笑了下,卻并無安慰之意,反而藏着些嘲諷。笑容轉瞬即逝,也不知诃仁是否看清楚了那笑裡的含義。
“中原有一句詩,”她頓了頓,一時不知該如何用南夏話說出口,便轉而用大雍話道,“空堂坐相憶,酌茗聊代醉。”
诃仁皺了下眉,火光随着搖動的篝火一閃一閃的,照得他的面容忽明忽暗。他聲音像是被蒙在被中的一般悶,緩緩開口道:“叽裡咕噜說的什麼,我一個字都未聽懂。”
“這首詩,講的是清明。”朱辭秋看了诃仁一眼,微微挑眉,随即便垂下眼,看向自己腳下的土地,“清明,在大雍是祭祀先祖與已故親人的日子。”
“那豈不是跟南夏的祭月日差不多?”诃仁插了一嘴。
她頓了下,想起自己也曾了解過南夏祭神日,他們認為逝去的人會歸于天地,因此祭神日重在祭祀天地,在七月七那日舉國上下盛辦祭祀活動,但那些埋葬着故人的墓卻很少有人去掃。
但現下她并不想與诃仁深讨關于清明之事,隻略表認同地點點頭,繼續往下道:“此詩便是清明所作,而這一句的意思是——”她頓了下,想了想該如何用南夏話解釋,正欲張口時,便聽見诃仁迅速追問一句“是什麼”。
于是她看了他一眼,緩聲道:“意思是講這寫詩之人,在清明這天獨坐曠室,追憶往昔,想起往日之景心中頓覺愁思孤寂,便以茶代酒來消解自己心中的苦悶。”
诃仁聽完後,眼睛一直盯着她,神情變了又變,似乎想問些什麼,卻又不願問出口。
有風吹過,吹動篝火,讓燃燒枯枝發出的噼裡啪啦的聲音變得更清晰一些,火星子在半空中人飛舞一瞬。朱辭秋在風止後,彎下腰從一旁的包袱中拿出兩個裝滿水的牛皮水壺,一個握在自己手中,一個伸手遞給诃仁。
诃仁垂下眼看着水壺,好似有些愣住,過了好一會才接過。
見他接過後,她便将自己手中的水壺舉在半空,朝對面的男人搖了搖,“我以水代酒,與你舉杯共飲,同消心中苦悶。”
诃仁覺得不可思議,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水壺,又瞧了眼她手中的,最終将視線定格在她臉上,似乎想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一些貓膩來,但實在看不出來,便帶着些警惕口吻問她:“你不會又演戲給我看呢吧?”
她笑了笑,往诃仁身側挪了兩步,又将手中的水壺主動湊近,與他手中的水壺輕輕一碰,“演戲也好,真情也罷。此處可還有其他能與首領大人舉杯共飲之人?況且——”
诃仁擡眼,似乎在等她的下文。
“我知你心中郁結煩躁因幼年之事而起,但穆家女即已帶你出了深淵,你也已報了仇奪了權,就該放過自己。”她看向他,神情意外的真摯,語氣也愈發溫柔,“你母親若在這天地間看你這般為難自己,應當是會難過的。”
诃仁聞言,呆愣半晌,反應過來後握着水壺的手青筋暴起,指尖甚至在微微顫抖。他死死地盯着她,眼裡的情緒被逐漸放大,連瞳孔都擴張一瞬,血絲也愈來愈多,就像是想将她生吞活剝一般。
“殿下,你就是這般安慰人的?是自以為很了解我嗎?”他笑了一下,笑容如黑夜中的鬼魅,“動一動嘴皮子,可不會叫我喜歡上你,然後為你所用。”
朱辭秋發現,诃仁這個人,其實也挺好猜的。他的喜怒哀樂對她而言,展露得足夠明顯,明顯到他挑一下眉都能知道他是喜是怒。
诃仁,好像并不喜歡旁人有揣度他之心。好比現在,她那番話說中了他的心,他确實為幼年之事所擾,也不肯放過自己。所以他的反應才那般大,才會出言譏諷她。
可譏諷她時,又總是提及喜歡她三字,讓她不得不懷疑,這厮心底一直惦記着此事。該不會诃仁心中所想真如他口中所言,以為自己會故意讓他喜歡上她,從而便易她自己吧?
可她朱辭秋,怎會做如此蠢事。從她說出清明開始,便一直試探诃仁幼年之事是否有假,現下看來,他所說之事确有幾分真在裡頭。但又也許是她自己親緣淡薄,不能以身共感,叫她不能完全相信诃仁會隻為他母親一人拼命至此。
但世間親情感人之事不在少數,隻是她從未有過,所以無法理解。
在這世上,能讓她為之拼命的,唯有自己。
她這樣想着時,眼睛卻看向诃仁,眼中的笑意就要溢出來,仿佛在嘲笑面前的男人實在太過激動了。
“首領大人仿佛對自己很自信?你長得是很不錯,但比烏玉勝,可差遠了。”她看着他,看見他愈發不耐煩後,語氣停頓一瞬,笑道,“不過真是奇怪,你這般激動,難道是以為我真會安慰你?”
“呵。”诃仁氣極反笑,“我隻不過是未曾想到,殿下在聽完我所說之事後,還能繼續裝作安慰的模樣試探我。真不愧是冷心冷血之人。”
她笑了下,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