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春末夏初的風總會帶着些盛夏将來的溫熱之意,但南夏卻不同。
南夏地大,多高山平原。霞山谷被連綿的雪山包圍,即使是盛夏,也唯有午時稍熱些。是以如今這時節,有風刮過時,也帶着些冷飕飕,叫穿得單薄的人扔忍不住打個哆嗦。
朱辭秋就是那個穿得單薄的人。她未等烏玉勝回答,便雙手抱着胳膊,讓自己身上暖和些,迎着風往台階下走,又走到不遠處的馬廄前,那正吃着草的白玉跟前,先是擡眼看了看天上挂着的太陽,又伸手摸了摸白玉的腦袋。
白玉也不怕她,任由她摸。
“殿下為何對飛去來器有如此大的興趣?”
烏玉勝跟在她身後,緩緩開口問了一句。
朱辭秋站在陽光之下,影子落在身後,好似與烏玉勝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她仰起頭,又将手搭在額頭上,擋住了刺眼的光線,“你其實從未真的教會我什麼,每次匆匆來又匆匆去。現如今尚有一段閑暇時日,何不将口頭承諾變作現實一次呢?”
她扭頭看向烏玉勝,粲然一笑,用中原話說出一句:“你說對吧,少主大人?”
穿着異域服飾的中原公主,頭發隻草草的用發繩紮着。雖無華服珠翠,也不曾施粉黛,可隻要臉上露出些微真切笑意,仍舊明豔動人。
烏玉勝卻不回答,隻解下身上外套,披在她身上,“我早就想這般做了,隻不過怕殿下嫌棄我。”
朱辭秋攏了攏披在身上的衣衫,皂角香混着些微的血腥氣,叫她微微皺眉,卻又在聽見烏玉勝的話後嗤笑一聲:“幾日前那般胡作非為,如今倒怕我嫌棄了?”
“正因如此,才不敢再惹殿下不快。”烏玉勝垂眸,見她将衣裳披好後退了一步,擡眼看向她,道,“這次,我不會食言。”
“既是如此,趁着現下時辰尚且不晚,”她用下巴點了點吃飽喝足的白玉,“它吃飽了。你我吃飽了也該啟程了。”
鐵木修在屋子裡把大爐子底下的炭火鏟了許多出來,又在炭盆中放上新的木炭,将鐵網架固定在燒着的炭火上。
西琳端着好幾盤新鮮的肉與蔬菜,将它們擱在一旁的小木架上,又遞給朱辭秋與烏玉勝碗筷。
肉片放在鐵網架上,被炭火烤的發出滋滋聲,很快便熟了。烏玉勝給她夾了一片烤好的肉,她垂眸盯着碗中的肉猶豫片刻,還是動了筷。
熟透的肉隻撒上了鹽巴,不算好吃,也不算難吃。是以,烏玉勝給她挑幾片,她便吃了幾片。
待她将碗筷放下後,烏玉勝便不再給她挑肉,卻将一旁的蔬菜攤開,在裡頭放了一小片熟肉,遞給了她,道:“殿下,最後一口。”
她微微蹙眉,“少主自己吃吧。”
烏玉勝仍舉着蔬菜包着的肉卷,說道:“這樣可解口中膩味。”
朱辭秋并未吃多少,也并不覺得這樣的飯菜有何膩味,便看了烏玉勝一眼,不伸手接過也不說話。
她正欲起身時,鐵木修一把奪過了烏玉勝手中的肉卷,哼哼道:“你家殿下不喜歡吃,老頭子我喜歡吃。你多卷些,多卷些!”
“阿爺,給。”一直悶聲吃飯的西琳忽然卷了三四個肉卷放在鐵木修面前的盤子裡,“不夠我再給你卷,别去搶少主的。”
朱辭秋看了眼西琳。
西琳好似不覺,隻挑起一塊肉,說出下文:“阿爺若誤了他在殿下面前獻殷勤,他可是會記恨你的。”
“就他?他還記恨我來了?”鐵木修對此嗤之以鼻,不屑道,“且不論我替他研制了解藥,就論他在我這混吃混喝,還用我廚房裡的東西做糕餅吃,這些我對他可都是分文不收的。如此說來,合該我記恨他才是!”
“糕餅?”朱辭秋扭頭看了一眼烏玉勝,想起回程路上,被他寶貝似的揣在懷中的酥餅。
烏玉勝亦擡頭看向她,手中碗筷停滞在原地,眼中似有閃躲,又似有期盼。
沒有碎掉的、完好無損的酥餅,原來是烏玉勝親手做的。
那日在面鋪吃的碎成渣的桃花酥餅,想來也是烏玉勝做的了。
在南夏,是沒有酥餅賣的。
“沒想到少主一雙練槍劍的手,竟也會下廚房,做些精細活。”她笑了下,嘴角弧度卻并不深,笑意也不達眼底。
言罷,便不想再留在此地。
出了院子大門,便見周遭人并不多,隻零零星星的幾個,就連飯前見過的幾名在小溪流旁玩耍的小孩兒們都已不見人影。
想來是歸家吃飯去了吧。
對面不遠,隻隔了一條寬敞大路,她走過分散的木屋與草地上正吃草的羊群,坐在溪流旁的石堆上,拾起一顆小石子兒,将它扔進溪流中。
因為石子兒的摔落,讓潺潺流動的溪流泛起層層漣漪,又歸于平靜。
就像是她的心。
又望向溪流對面,看見的是天牆一般高的山坡,坡上有着無數牛羊,偶爾會發出一陣陣低沉的叫聲。
陽光将溪流照得波光粼粼,潺潺流水聲不絕于耳,她看着溪流旁被堆起來立着的小石堆,不發一言。
她曾在穆照盈的遊記中看見過這樣的描述,蜀地有高原,高原上有奇怪的部落族,他們将石頭堆砌成小山的形狀,被稱作神堆。
隻是未曾想,南夏也會有這樣的習俗。
遊記上潦草畫了兩筆的石堆,面前壘成的小石碓,就像是雖然被高山阻斷的天地,被國界劃開的兩國百姓,卻仍有同出一脈的人們。
他們隔着山川湖海,堅守着一樣的信仰。
即使江河山川變幻無窮,仍不改同根同源。
她就這樣看着石碓,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直到聽見一直遠遠跟在她身後的腳步聲,緩緩逼近。
“殿下。”
烏玉勝始終跟在她身後,“行囊已準備妥當,随時可啟程。”
朱辭秋站起身,又望了一眼石堆,便再不回頭地越過烏玉勝,朝來時之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