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
“第十五位聖女,烏……納蘭!”
烏圖勒不再猶豫,好似沒有任何異常地說出他最寵愛的小女兒的名字。
話音未落,除了大祭司外的其他人紛紛擡起頭,無不驚異地看向烏圖勒,也有些人舉着懷疑的目光看向大祭司。
方才被親衛呵止住的嘀咕聲再度出現,且愈演愈烈。
烏圖勒掀起眼皮,不經意地瞥向站着所有王都官員的那一列,随即又低眼看向手中的牛皮紙。
隻一瞬間,就在他正要開口說出下一個聖女之名時,不隻是哪位膽子大的官員從隊伍行列中蹿出來,高高擡手指向隊列最前方的大祭司,義憤填膺地說道:“大祭司,公主如今尚未滿十六,如何入得了聖女之選!若是算錯了天神旨意,降下大禍,你可擔待得起?!”
大祭司身穿玄青色祭司服,頭上戴着鵝羽與鹿角所制成的祭司帽,雙手交疊與腰間,不卑不亢地轉過身,對着說話的官員微微一笑,擡手指了指天,“狄其大人,天意所指皆在祭司所的龜盤之上,若大人不信,大可與我一同去看看。再者說,下月便是公主十六歲生辰,于七月前往神山奉祀天神,有何不可?”
“好啊!我現下便能跟你一同前去祭司所!我倒要替領主瞧瞧,是不是有人敢在天神旨意上胡亂作手腳!”
“狄其大人這般有主意,連領主都不放在眼裡。”大祭司如今年過半百,胡子都有半截長,說出的話也同他的年歲一般厚重,仿佛令人不寒而栗,“領主尚未言語,狄其大人便自作主張要遣散諸位,不如大人走上前來,與領主同起同坐可好?”
狄其驟然一怒,本想反駁,卻忽然如夢初醒般,又擡眼看向一臉陰沉的烏圖勒,瞬間慌亂地跪在地上,大喊道:“領主!大祭司強詞奪理!我隻不過是對此次聖女之選有疑慮!”
“天神之意乃祭司所上下共探,而得出的如今聖女名冊。如今狄其大人對此有疑慮,是否也是對祭祀所上下所有人的觀測技術有所疑慮?”
有身穿藏青色窄袖官服的年輕官員從隊伍靠後最裡側踱步而出,不緊不慢地站上前去,站定在狄其身旁,先是對着烏圖勒微微行禮,然後便偏頭看向身旁之人,語氣輕緩,卻又能叫人聽出一絲不善之意,“如此說來,從前祭司所所觀測與我南夏有關于一切,豈非大人都不信,都有所疑慮?”
“巴德查!你這——”狄其皺眉怒喝,可還未說出下文,便聽見烏圖勒出聲道,“狄其,退下。”
語氣聽不出喜怒,也看不清神色。
朱辭秋站在烏玉勝身旁,冷眼看着台上的一切,覺得可笑。
看着狄其不忿的退至原位,那叫巴德查的年輕大人又朝烏圖勒行了一禮,也退回自己所在之原位。
然後烏圖勒面無表情地繼續重複着餘下剩餘的聖女之名。
台上鴉雀無聲,唯有烏圖勒說話之音。
“烏玉勝。”
朱辭秋忽然低聲輕喊一聲,側頭擡眼一下便撞入烏玉勝棕色的雙眸之中。
烏玉勝仿佛知道她要問些什麼,于是低頭側向她耳側,濕熱的呼吸聲與冰冷的聲音一同傳入:
“殿下,我從來不信他有舐犢之情。他演上這一出戲,隻不過是為了自己在外的好名聲。”
烏圖勒也在此時念完了手中牛皮紙中的所有人的姓名。親衛舉着火把站立在中央,腳下是精緻小巧又幹淨的火盆,烏圖勒走向火把,另一名親衛雙手接過牛皮紙,将它放入火把之中,燒盡成灰。灰燼落入火盆之中,親衛端起火盆,恭敬地彎腰遞向烏圖勒,烏圖勒單手舉起腰間的佩刀,刀尖将灰燼挑起些許。
他揮舞着佩刀,灰燼随着刀尖飛舞,散落于空中。
舞畢,烏圖勒雙手高舉佩刀至頭頂,擡頭望天,懇切之音傳遍拉康達神殿:
“天神佑我南夏!聖女佑我南夏!”
台階之下的衆人跪于地,高呼:“天神佑我南夏!聖女佑我南夏!”
唯有朱辭秋與烏玉勝,端端立在原地,冷眼旁觀。
無論她與烏玉勝如何,此刻,名冊中的三十位聖女算是徹底告于天地,已成定局。
朱辭秋覺得有些惡心,跪在地上祈求天神的衆人令她頭暈目眩,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卻被烏玉勝拉住手腕。
她微微擡首,看着熟悉的眉眼,輕聲道:“我不舒服,帶我走。”
他們是如何出來的,她有些不記得了。
隻記得她躺在烏玉勝懷中,隻能看見他帶着些胡楂的下巴,便再也擡不起一點眼皮。
最後一絲意識便是聽見烏圖勒好似喊住了烏玉勝,可烏玉勝沒有理他,徑直越過守衛往宮門而去。
南夏的風總是陰冷潮濕,饒是在五月,也令人感受不到一絲暖意,唯有烈日陽光照向人身上時,才覺到一絲暖意。
朱辭秋總覺得自己沒見過豔陽高照的南夏,在她這半年的記憶裡,南夏總是沉悶的,令人難受。
可今日她睜眼時,便看見床邊有一扇半敞開的窗戶,金黃色的陽光從外射進來,照得屋内暖洋洋的,她難得地感覺到身上松快不少,忍不住撐着身子坐起來,看着窗外的陽光發神。
烏玉勝坐在一旁,見她醒來,眼睛睜大一瞬,站起身将衣架上的新披風蓋在她身上,又坐回原位。
他癡癡看着朱辭秋,嘴角有一絲溫柔笑意,卻不自覺。
大抵是,終于又瞧見了鮮活的朱辭秋了吧。
整整四個春秋,每時見她都是憂傷的、皺着眉頭的,好像這個世間再也令她高興不起來,好像從龍虎關後,她一直是多病的、受人唾罵的。
曾經最不愛問世事的公主殿下,如今被世道、被累累百姓壓住,禁锢在此世間,見不到天日便不能脫身離去。
可是她也不想、不願離去。
因為她見過靡靡亂世,見過跪在她腳下高呼公主千歲的衆生身處苦難。無人為他們做主,那她便來替他們讨一個太平天下。
烏玉勝知道,朱辭秋如今所願,皆為黎民。
可他不一樣,他隻為她。
什麼骨肉親情、天地道義、宏圖大業,他都不在乎,他隻在乎朱辭秋。
所以,他想。既然公主殿下舍身為天下黎民,那他就舍身為公主,雖死但無悔。
朱辭秋回頭看向烏玉勝,陽光照在他臉上,素日死氣沉沉的臉龐都變得柔和生動,好像回到了少時。
她眉眼彎彎,笑道:“今日天氣甚好。少主心情看起來也不錯。”
“因為殿下在。”烏玉勝淡定道。
這縷陽光好像隔着四時溝壑,将厚厚的溝壑牆壁鑿出了一個小洞。小洞兩側,分别站着朱辭秋與烏玉勝,他們隔着那個小洞,共同感受着久違的溫暖。
“我想出去走走。”
朱辭秋掀開被褥,雙腿垂于地面。又側頭看向窗外青翠,聽見鳥鳴之聲,仿若身處大雍。
“好。”
烏玉勝言罷,便單膝跪在地上,單手托起朱辭秋的雙腳,将鞋襪替她一一穿好。
他埋頭仔細溫柔,朱辭秋盯着他的頭頂,卻發現烏玉勝發間的雙耳有些薄紅,若不仔細看,還真瞧不出來。
她有些想笑,忍住笑意擡頭看向室内陳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