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辭秋脖頸處的傷口仍被紗布包裹着,雖然她自己覺得已然大好,但烏玉勝仍舊叫西琳每日給她換藥包紮。傷口愈合總伴有難以忍受的癢意,她每每覺得難耐時便用手按住傷口輕輕上下左右地拂動着。
烏玉勝說這句話時,朱辭秋正坐在一旁抵擋難耐的癢意。她擡頭看向烏玉勝面無表情的臉龐,視線拂過他手中的飛去來器,卻沒有回答他的話,隻是問道:“你近日不忙?”
烏玉勝不置可否。就在朱辭秋原以為他不會回答他時,他忽然收起手中的飛去來器,看着她開口道:“不忙。”末了,他又重複問:“想學嗎?”
朱辭秋沒有回答,隻是站起身走向門口。烏玉勝見狀,跟在她身後。
今日天氣甚好,朱辭秋與院中青樹同沐在日光中。微風拂過,衣衫飄動,她低下頭看着自己腳底下的影子,餘光中也看見了烏玉勝的影子。
身上的衣衫是前幾日穆子昂做好的新衣,雖是南夏的樣式,可鵝黃色衣裳的細節之處卻繡着隻有大雍才有的白梅。繡花精美巧制,可見繡花之人女工之好,就如大雍織造署的繡娘一般好。
朱辭秋很難想象穆子昂一介粗人在燭火下一針一線繡花的場景,猙獰的面具戴在他臉上卻在繡針與燭火的襯托下變得溫潤動人起來……
這場景她不敢再細想,因為實在是太過虛幻奇怪。她想問烏玉勝,可想起烏玉勝近日那生人勿近的模樣,又止住話茬,不願再問。
可巧這時,烏玉勝忽然福至心靈般在身後開口:“殿下似乎想問什麼?”
朱辭秋回頭望去。
隻見晨曦的暖陽照在烏玉勝身上,仿佛驅散了他身上多日的陰翳。他低着頭,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眼中波濤洶湧更勝以前,臉上的疤痕消下去不少,但仍有一條淡淡的痕迹,陽光打在臉上,照在那處痕迹處格外明顯。
她突然有些想笑。笑自己這些時日怎麼跟烏玉勝一般幼稚,跟他玩起了鬧别扭的遊戲。
這般想着,便真的勾起唇角笑了笑,眼神定在那處痕迹處,輕飄飄又好似認真地問了一句:
“少主的傷,好些了嗎?”
這句話她在被烏玉勝從烏玉阙救回到少主府的第二日,睜開眼看見烏玉勝的瞬間問過一次。隻是那時烏玉勝尚在氣頭上,見她安然無恙醒來後便隻給她了一個轉身而去的背影。
她看着遠去的仍然挺直的背、矯健的步伐,猜測着烏玉勝受的傷到底重不重。後來她也私下問過西琳,但西琳卻告訴她,烏玉勝從不在少主府療傷,也從不會讓她替他療傷。
怎麼會沒事呢。
朱辭秋想。
細細想來,除了霞山谷那次,烏玉勝在她面前,總是端立的挺直的,看起來就像是不會累不會死的鐵人。
可總歸是人,總會有精疲力竭的時候。
烏玉勝看着她,眼波流轉幾瞬。最終,他的視線定格在她脖頸處。
薄唇輕啟,鼻側的痣在太陽下熠熠生輝。
他這次回答了她:“我并未受傷。”
朱辭秋見狀,又問:“不與我賭氣了?”
烏玉勝笑了,頗有些自嘲地回答道:“沒意義了。”
他頓了頓,眼皮垂下又掀起,睫毛遮住情緒,眼底倒映着朱辭秋蒼白的臉,可惜朱辭秋看不真切,她隻能聽清烏玉勝聲音有些落寞:“我再如何,殿下都不會在意我。”
風吹過,吹動二人的衣擺,朱辭秋心中好似也随着衣擺飄動而顫動一瞬。
她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注視着烏玉勝。
溫煦光亮下,所有尖銳的刺仿佛都融化了。朱辭秋與烏玉勝面對面,卻又像是隔了千萬裡,隔了無盡的溝壑。隻有當初短暫和平下破開的那個洞裡,照進了光亮。
可這一點光亮,對她而言,也夠了。
她如今不敢奢求太多,也不願。
“烏玉勝,”朱辭秋粲然一笑,對上那雙熟悉的深棕色眼眸,緩緩說出下文,“你此時像是個在要名分的外室。”
烏玉勝顯然沒有想到朱辭秋會如此說話,很明顯地鈍在原地,連眼皮都不眨一下。
良久,烏玉勝擡手,輕輕覆向她脖頸的傷口處,手指順着紗布往上,輕輕摸了摸她有些冰涼的臉頰,指尖顫抖幾瞬,最終還是蜷着手指垂下手。
“殿下,願意給我個名分嗎?”
朱辭秋睫毛顫動,心跳沒由來地空了一拍。她輕咳一聲,掩下眉目間的不自然,鎮定道:“你如今已是我明面上的丈夫。”
烏玉勝不語,默默攥緊手中的飛去來器。他忽然上前一步,将飛去來器遞給朱辭秋,不再繼續方才的話題,而是說道:“殿下,可還想學飛去來器嗎?”
朱辭秋沉默一瞬,輕輕點了點頭:“你教我。”
烏玉勝越過她,腰間佩刀出鞘,垂直插在院中央的樹幹上。他又從屋内拿出一顆蘋果,将蘋果放在刀柄上。
“刀柄上的蘋果為目标。”他回到朱辭秋身後,将手中的飛去來器遞給她。
朱辭秋伸手接過後,烏玉勝極其自然地用雙手覆住她的雙手,整個人籠罩在她身後,好像是在背後擁抱着她。
“靜心。”烏玉勝低頭在朱辭秋耳側輕語,雙手引導着她做出正确的投擲姿勢,“前臂、手臂和手腕移動,重心放于腳下。用雙眼瞄準目标,将視線放于目标中心,調整投擲方向确認目标。”
朱辭秋餘光可以看見烏玉勝的頭與她齊平,正認真地盯着對面樹上的目标,好似真的在心無旁骛地教她。
“投擲飛去來器的力度由目标遠近控制,目标越遠,投擲力度越大。”烏玉勝握住朱辭秋的手,擺出正确的投擲姿勢,控制着力道,“盯準目标,一擊即斃。”
話音未落,蘋果便被飛去來器擊中,分成四瓣摔落在地上。同時飛去來器飛回到了烏玉勝手中。
朱辭秋看着烏玉勝手中的飛去來器,有些驚訝:“為何你能擊中目标後仍能飛回來?”
烏玉勝保持着原先的姿勢,重新握起她的手,在她耳畔輕聲道:“唯手熟耳。”
朱辭秋看他又握着自己的手将飛去來器投擲又飛回,如此三次後,她掙脫開烏玉勝的手:“我自己試試。”
烏玉勝便又從屋内拿出一個蘋果,放在刀柄上。
她獨自嘗試了幾次,飛去來器在打到蘋果後總不會飛回來,蘋果也不會四分五裂,僅僅隻是摔落在地。
“方式對了,力不足。”烏玉勝站在一旁,忽然開口,“殿下非習武之人,沒有力拔山河之力氣,亦沒有内力。如此,已然做得很好了。”
朱辭秋忽然停下動作,扭頭看向烏玉勝。
腦海中回蕩着烏玉勝方才的那句話:做得很好了。
從來沒有人跟她說過,她做得很好。
陽光愈發耀眼,她看着烏玉勝,素日陰冷的面容在陽光下竟然變得有些平和,嘴角的笑意都不再是慣有的惡厲或譏諷,而是……溫柔?
朱辭秋看着看着,忽然又想起一樁往事來。
其實很久之前,烏玉勝也曾說過一句,她已經做得很好了,這樣的話。
建昌一年末,除夕前夕,尚是穆雨生的烏玉勝即将跟随大軍回到寒城。
那時她母後已病痛纏身,雖沒有整日纏綿病榻,卻也日日消瘦下去,因此母後脾氣愈發古怪。每日要她不停地修習琴棋書畫,午夜時總會命人叫醒她,把她叫至病榻前侍疾。
那時,她已經過了十二歲的生辰,在晨星樓的大火下,看見母後抱着哥哥的遺物推開了她,知道了母後因為逝去的哥哥,一直恨她,一直厭惡她。
可她仍然照做,仿佛一切如舊。
她不知道為什麼,就隻是固執地想看看,母後是不是真的,一點都不,喜歡她。
她明明已經那麼聽話了。
除夕,宮人們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即便是莊嚴無比的皇家宮闱也因即将到來的新年而喜氣洋洋,更别提今年是新皇登基的第一個新年。
宮内張燈結彩,連避雨的亭子都挂上了火紅的燈籠,坤甯殿的小池塘本來結了厚厚一層冰,她父皇朱煊安為了逗母後開心,命人鑿開了厚冰,放了數十條金色的錦鯉供母後觀賞。
而朱辭秋穿着單薄的衣裳,站在冰天雪地卻又張燈結彩的宮苑内,站在小池塘旁。
站了不知多久,她終于等到宮人在她面前擺好古琴與書案。
可他們沒有給她擺放蒲團,她隻能墊着單薄的衣裳跪在地上,凍僵的雙手撫着毫無溫度的古琴,漸漸地,原本如聽仙樂般的琴音變得嘔啞嘲哳難為聽。
坤甯殿内忽然傳來一陣摔沓聲,破碎的茶杯藥盞丁零桄榔地落了一地,琴聲被打斷,因此殿内的聲音在寂靜的雪院中清晰可聞。
“毫無長進!!”母後咳嗽着,聲音也沒有以前可怕,可還是讓朱辭秋身形不可控制地一抖。
她跪在地上,額頭觸碰到冰涼的地。
擲地有聲:“母後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