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下面罩的暗衛右臉上有着一道可怖刺青,從眼下蔓延至下巴,仿佛在右臉畫了一條如雲霧狀的彎曲紋路,紋路上刺着消不掉的南夏話。
這些南夏話隻有一個意思——卑賤的罪奴。
朱辭秋記得,春狩時那群被無辜射殺的大雍百姓的臉上,也刺着相同的猙獰刺青。隻是他們沒有那條彎曲的紋路,右眼下隻刻有刺青,所刻之字也不如面前暗衛臉上的大。
她分明不認識面前人,卻能在看見他臉上刺青後的刹那間,反應過來。
是數年裡被活捉的大雍将士。
“你——你們——”朱辭秋後退一步,眼中帶着不可置信,聲音也藏着驚訝,“究竟怎麼回事?”
暗衛沉默須臾後愣愣地點了點頭,似是想起烏玉勝的命令與叮囑,補充道:“主人這幾年暗中救下不少被關押在戰俘營的同袍,隻要能喘氣的都會被轉移到足夠安全的地方養傷。那些被殘害至死的同袍,主人将他們的屍身收殓,以安葬南夏士兵為由,把他們葬在離大雍最近的草原上。”
“主人說,在那裡能一眼望見大雍。這樣至少他們在魂歸時,能知道自己将去何方,不至于在異鄉找不到歸處。”
朱辭秋攥緊匕首,最終垂下手。眼眸中各種情緒湧動,心中堵着一口濁氣,似乎将要把她壓倒。她口中幹澀,語氣也緩慢不少:“動亂三年,一直、如此嗎?”
暗衛回答:“一直如此。”
朱辭秋聽見回答,笑了。
“總是這樣。”她喃喃自語,看向院中的暗衛時,眼中多了些釋然,“活着就好。你們還有多少人,活着。”
“四千零三十人。”
戰俘萬人,能活下近半數,已是奇迹。
“你的主人,他很厲害。”朱辭秋再次後退,聲音聽不出喜怒,“但他現在在何處?他讓你們在此守着我,不隻是為此吧。”
暗衛擡頭,似有許多未盡之言。他面色掙紮幾番,終是朝着朱辭秋再次行了跪拜大禮,聲音傳入她耳中,如驚雷般震耳欲聾:“明日朝會時主人要以告罪為名刺殺烏圖勒。明日後,必有人圍剿少主府,主人說,讓屬下等人全權聽殿下差遣。”
朱辭秋聽見烏玉勝要去刺殺烏圖勒時眉頭一皺,隻是昏暗夜裡暗衛看不見。她壓下心中不安,鎮定道:“若我不問你們,你們該如何做?”
“阿靜雅會在夜裡迷暈殿下,将殿下護送出府。”暗衛畢恭畢敬地又補充了一句,“屬下也曾問主人同樣的問題。他說,殿下不會不問他。”
夜裡呼嘯的涼風吹動樹葉,陰雲密布,遮住懸挂高月,月光透不過陰雲,地上更顯昏暗。
朱辭秋擡起頭,看向方才還有絲絲月光如今卻隻剩黑暗的天,輕飄飄一句:“山雨欲來啊。”
又低頭看向暗衛,笑道:“什麼都聽我的?”
“是!”
“好。”她轉動手中匕首,視線落在暗衛臉上時變得犀利且威嚴,聲音裡帶着不容人拒絕的命令,“讓我們的人告訴柯仁,該放穆照盈來王城了。散出消息,确保明日午後穆照盈尚活在世間的事情人盡皆知。另外,讓那做衣裳的以最快的速度做兩包火藥出來,最遲三日。三日後,用火藥把王城内最大的祭台炸了。”
暗衛領命回答後,又猶豫道:“殿下,明日王宮内必會派人圍府……屬下怕……”
他沒有說完剩下的話,但意思卻不言而喻。
少主府的主人都跑去刺殺親爹了,還有誰能護得住他們早已看不慣的,來自大雍和親的她呢。
“讓他們來。”朱辭秋轉身回房,并不擔憂,“把阿靜雅帶走,這幾日别讓她被烏玉阙的人發現了。”
她回到房内,見阿靜雅早已穿好衣裳站起來,平靜地望向她,亦平靜開口:“三日後我會回到大少主身邊。你想讓我怎麼做?”
“穆照盈到王城後,誘他發兵攻王宮。”朱辭秋擡手将匕首還給她,“物歸原主。西琳是可信之人,她手中有我的東西,若你需要用毒,便去尋她。”
阿靜雅接過匕首:“你呢?”
朱辭秋看了她一眼,從衣架上取下大氅轉身往外走去,在門口頓了下腳步,扭頭回答她:“我要去找烏納蘭。”
烏玉勝同她說過,烏納蘭的宮殿裡全是他的人,沒有任何一隻蒼蠅在裡面。
她得讓王城更亂、再亂些才好。
烏納蘭住在王宮内,朱辭秋讓暗衛聯系娜依莎,外人眼中她與烏納蘭交好,又是烏玉阙的妻子,出入公主殿不會叫人在此刻生疑。
卯時未過,娜依莎以寬慰被親兄所戕害的公主為由入宮。王宮侍衛并未多加阻攔,朱辭秋喬裝一番跟在娜依莎身後快速地走着。
公主殿燈火通明,烏納蘭在院子裡揮舞着鞭子,面容狠戾又悲傷。
這樣子,倒是有些像烏玉勝了。
一樣的倔。
烏納蘭的侍女關上門,守在門口。
院子裡隻剩下她們三人。
朱辭秋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後,越過娜依莎走近一步,笑着問道:“許久未見,公主可還安好?”
烏納蘭手中的鞭子頓在半空中,很快又揮舞起來,眉頭越皺越緊,動作也越來越快。
直到她一鞭子将要打到朱辭秋時,見朱辭秋仍然端立在原地無動于衷,終于停下動作收回長鞭。
“啪”的一聲,清脆的鞭聲打在泥石地上,聲音響徹整個院子。
烏納蘭與她對視,眼裡沒了張狂,多了些不耐煩:“你來做什麼?”
“你知道那些年被送上天神山的少女都是什麼樣的結局嗎?”朱辭秋不問反答。
娜依莎在她們身後,聽見這句話眉頭微微一皺,突然走到烏納蘭身側,接過她手中的鞭子扔在院子中央的石桌上。
她擋在烏納蘭面前,聲音冷凝:“來之前你答應過我。”
“我是答應你不說此事。”朱辭秋勾唇,“可我沒說,不問她。”
“公主,你想知道嗎?”
“你!”娜依莎的話被烏納蘭的動作打斷,後者拉住她的胳膊,從她身後走出來。
少女一直皺着眉頭,看起來心情很差。她坐在石凳上,低頭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金玉紅瑪瑙镯子。
天還未亮,院子裡的燭火照在她身上,将她的身影拉的颀長。朱辭秋看着她,覺得那日在草原上帶她策馬的少女,漸漸消失,隻剩下一副哀傷的殼子,沒有當日的耀眼快樂。
“這是阿父送的生辰禮。”烏納蘭握着手腕,緩緩開口,“阿父一直很愛我。他什麼都會給我最好的,大雍進貢的珠寶衣裳都是我先選,連我住的宮殿都是最大的。我有最好的師父,最好的玩伴,所有人尊敬我愛護我。當他們算出我是今年的聖女時,我是願意的。願意為了這個愛我的國家,愛我的家人朋友們成為天神的使者,前往神山。”
“阿蘭……”娜依莎瞪了朱辭秋一眼後走向烏納蘭,輕柔地摸了摸她的頭,“我們都很愛你。”
烏納蘭搖了搖頭:“小時候,我記得在木屋,阿母的花開了,哥哥總會摘一朵給我當首飾,說我是最可愛的妹妹。長大後,他終于回來了,卻不是我記憶中給我摘花哄我的哥哥了。”
她擡起頭轉向朱辭秋,眼底仍有恨意:“是因為你。哥哥半死不活都是因為你!南夏這樣也都是因為你!如果……如果你在打仗時答應和談,哥哥也不會非要你和親,阿父也不會因為你和哥哥的事情不愛他……若是阿父愛他,哥哥就不會變得不愛這個家……”
朱辭秋站在原地,風吹動衣擺,臉上無悲無喜,聽完烏納蘭的說的話,更是連嘴角都僵直了。她冷臉時,周身的氣壓驟然緊繃,惹得娜依莎警惕萬分,不得不出聲提醒:“殿下,這裡是王宮。”
朱辭秋冷笑一聲,眉頭微微挑動。
“我當然知道。”她的視線越過娜依莎看向烏納蘭,并往前走了幾步,伫立在她對面,輕聲道,“我今日來此不是來聽你抱怨的。”
她聲音裡冰霜凝結,想要刺穿無知無畏的少女,可是看見她眼中的傷心時,看着與烏玉勝相似的眉眼,又多了一些無奈。
“烏納蘭,他們将你保護得很好。在這紛亂的天下裡,你仍然像個無知少女一樣不知天下苦難,也不知所謂的平靜祥和裡有無數鮮血與欺騙。你以為,和談就能避免一切嗎?還記得在巴忽齊部我告訴你的嗎?是你的阿父——烏圖勒,親手造就了這一切。”
“朱辭秋!”娜依莎似乎預感到她将要說出什麼話,趕忙沖到她面前,将随身攜帶的匕首抵住她的咽喉,“住嘴!”
“你想讓她一輩子都活在無知中嗎。”
娜依莎冷哼:“人并非什麼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才能活得更好。”
朱辭秋施施然一笑,視線定在烏納蘭身上,話卻是對娜依莎說的:“你可以讓她自己選擇。”
娜依莎順着朱辭秋的視線轉頭,卻見烏納蘭站了起來,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天邊晨光熹微,驅散了一絲陰霾。
烏納蘭擡起頭,眼神堅定又悲哀:“我……猜得到。”
娜依莎驚地放下匕首,疾步走到烏納蘭身邊,按住她的肩膀。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什麼都說不出口。
她隻能聽身旁的少女緩緩說道:“從阿父不讓我出門,到侍女們知道我是聖女後的欲言又止,再到阿父知道哥哥從中作梗後的大發雷霆,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訴我,當選聖女,并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我很少接觸到這些,他們也不會主動告訴我很多事情,但我也見過聖女面如死灰,她的家人們圍着她不停地哭泣。我猜得出,聖女有去無回。”
烏納蘭扭頭看向娜依莎,問道:“嫂嫂,對嗎?”
娜依莎無法回答。
朱辭秋卻不愛管小孩兒的心情如何,替娜依莎回答了這句話:“差不多。從前的聖女都死在天神山上,屍骨無存。”
“國求安甯祥和,靠的是少女鮮血祭天。”
烏納蘭咬着嘴唇,臉蛋兒皺成一團,極大的憤怒與絕望顯露出來,仿佛不相信這真的是最盛大的節日背後的真相。
而她一直以為十分慈愛的父親也是知情者。即便是知道這一切,在當她名字出現在聖女的名單上時,也毫無猶豫地答應了。
隻是幾個女人而已,怎麼能和天下相比。
那些曆來的統治者,大概都是這樣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