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壇周圍突然湧出無數身穿黑衣戴着面罩的暗衛。他們與黑夜融為一體,烏玉勝接過他們扔給他的雙刀,用手背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烏圖勒手持着刀,被他忠心耿耿的親衛圍在角落裡,穆照盈緊緊抓着烏圖勒的袖子,面色凝重又焦急地看向烏玉勝。
“父親。”烏玉勝站在烏圖勒對面,冷漠的聲音在雨夜中回蕩着,“朱煊賀在哪裡?”
烏圖勒聞言哼笑一聲:“我親愛的兒子,你就隻想問這個?你為何不問我穆伯鳴——你的外公,如今身在何處,是死是活?”
烏玉勝沒有接話,隻是隔着從天而降的好似永不停歇的雨簾注視着烏圖勒。
他對烏圖勒沒有多少感情,幼時父親教他射箭的記憶早已模糊不清,從前擁有寬大溫暖背影的人如今也變得如此不堪,連面目都可憎非常。
“成王敗寇。你該知道,今日你走不出王城,明日南夏也會易主。”
烏玉勝緩緩出聲。
雨水打濕了每一寸土地,四周泥濘混着火藥味,每一位伫立在這雨夜中的人,身上都沾滿了這樣的味道。
他們沒有蓑衣鬥笠,雨水打濕了他們的衣衫與頭發,也浸染滿是鮮血的刀劍,也将淩亂倒在地上的屍體流出的鮮血沖刷幹淨。
天邊閃電飛閃,照亮烏玉勝的面龐。
也看清烏圖勒猙獰的面目,他皺着眉,就算胳膊上的傷口流着血也要死死拉着穆照盈。
“我有數萬大軍,怎麼會如此輕易便敗了。”
“你效仿大雍之政,妄想一統南夏。所以大興土木耗費人力建王都造宮阙,以擴疆土為由攬衆部落,死傷數萬從未有過絲毫體恤。你迷信天神之說,殘害無辜百姓,又因畫皮之事與巫族勾結讓朱煊賀穢亂兩國,自己高居王座妄圖利用朱辭秋替你除掉朱煊賀,甚至還渴望這般詭亂的生活中,有一絲對你永不會消滅的真情。”
烏玉勝沒有任何表情與情緒,仿佛隻是在陳述一件小事:“你未免太貪婪了些。”
“我倒是第一次聽你說這麼多字。”烏圖勒笑了笑,扭頭看着穆照盈,對她說,“你讓我留下他的命,可我們的兒子,他一直很想要我的命啊。”
穆照盈深吸一口氣,張嘴想要說些什麼,最終深深看了一眼烏玉勝後閉上雙眼,渾身疼得顫抖。
“你看見阿蘭的名字出現在聖女名單上時沒有阻止。若沒有後面的事,若祭祀順利舉行,你真的要阿蘭,去送死嗎?”
烏圖勒愣住片刻,沒有回答穆照盈的問題,隻習慣性地矢口否認:“不會。”
“烏圖勒,我再也不會信你了。”
她語氣凄涼悲怆,短短一句話終結了她與烏圖勒這幾十年間的愛恨糾纏。
突然,遠處傳來陣陣刀槍劍戟碰撞在一起、無數人厮殺吼叫的聲音,混亂的馬蹄與腳步聲踏着泥濘地裡的雨水朝祭壇奔湧而來。
烏圖勒的大軍擋不住他們。
最先出現的是阿靜雅。
她豎起馬尾,一身輕甲,手裡拎着尚在淌血的烏玉阙的頭顱。
她随手一甩,死不瞑目的頭顱咕噜噜滾到了烏玉勝腳下,烏玉勝又随意一踹,烏玉阙的頭便滾落在不遠處的屍體之中。
遠處的聲音愈來愈大,大到雨水中都能聞見血液的味道。
朱辭秋待在原地,她聽不見遠處的對話,也看不清他們的身影,所以隻看了片刻便扭頭看向西琳,忽然問她:“西琳,你真的很想去大雍嗎?”
西琳雖然不知她為何如此問,但仍是點了點頭。
朱辭秋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盒子,卻立馬被顧霜昶阻止:“殿下……”
他猶豫着開口,用懷疑的目光盯着西琳,顯然并不信任這個南夏人。
朱辭秋朝顧霜昶看了一眼,示意他放心。
又對西琳道:“你幫我一個忙,我就告訴你杜與惟在哪裡。”
西琳有種不好的預感:“什麼忙?”
朱辭秋将小盒子裡的藥丸取了出來,攤在手心告訴西琳:“這是假死藥。等他們打起來時我會吃下這顆藥,不出一刻我便氣息脈搏全無。但作為大夫的你與杜世安肯定能發現端倪,我要你替我隐瞞這件事。”
西琳震驚且不理解:“烏圖勒已經失敗了,你為什麼還要假死脫身?”
朱辭秋攥緊藥丸,輕聲道:“我死了,他才會沒有任何牽挂。沒有牽挂愛恨,就能穩穩坐在南夏的王座上。我需要他一直坐在那個位置。”
隻有烏玉勝坐上那個位置,大雍才能有一絲喘息之機。
祭壇的廢墟能夠擋住一些雨水,雨滴打在廢墟上,噼裡啪啦的聲音實在太大。
西琳在雨聲中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對南夏人來說,烏玉勝會是個合格的領主。我會幫你。”
“多謝。”朱辭秋朝她微微颔首,又扭頭看向顧霜昶,用中原話輕聲開口,“顧大人,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顧霜昶雖然仍舊不太信任西琳,但朱辭秋既然如此放心她,他自然沒有二話,于是他朝西琳微微拱手,權當是對盟友的禮節。
聽見朱辭秋問他的話後,朝她鄭重點了點頭。
遠處驟然響起厮殺聲,朱辭秋聞聲望去,似乎看見原本一直站在對面角落的烏玉勝與烏圖勒等人分散開來,無數人影錯落,她再也找不見烏玉勝。
四周突然空曠,隻剩下雨聲。
這裡似乎是個安全的地方。
朱辭秋忽然擡腳朝外走去,幾日前攔在少主府院子裡的那名暗衛從不遠處竄近她身側,半跪在她面前:“殿下,前方危險。”
她低頭看着暗衛,一步一步朝前方空曠的地方走,那名暗衛便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走到方才烏玉勝與烏圖勒對峙的地方,餘光中看見了一堆屍體中,烏玉阙的頭顱。
她一陣反胃,跑到一旁的殘壁旁,彎下腰捂住嘴唇假裝嘔吐,實則将那顆假死藥吃進嘴裡。腳邊的碎石子被她踩得發出清脆的聲音,在雨夜中并不明顯。
厮殺聲不絕于耳,天邊影影綽綽能看見參天的火光,照亮了一半的黑暗。
烏圖勒不會不管她這個活生生的烏玉勝的軟肋。她站在原地,聽見一陣風聲。
火光中射出一支鋒利的雲箭,打落了突然從黑暗中射向她的箭。
烏玉勝出現在她面前,陰冷地盯着她身後的還未來得及反應的暗衛,對他道:“把殿下帶回去!”
話音未落,自黑暗中射出的鋒利的箭刺破疾風,刺破雨簾,直奔烏玉勝!
烏玉勝本能順利躲過,朱辭秋卻忽然沖到他面前,替他擋住那帶着雨腥的箭。
隻是頓在原地一刹那的工夫,利箭便刺入朱辭秋的腹部,鮮血順着箭流出,她捂住傷口,手上沾滿自己的血,可竟然沒有感覺到疼。
直到烏玉勝接住她墜落的身體,痛苦地發不出聲音。其實她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說話,她的雙眼已經被血液和雨水模糊了,連烏玉勝的臉都看不清。
耳鳴聲蓋過了雨聲與說話聲,聽不清烏玉勝在說什麼,也不知道顧霜昶跑得太急摔倒在地上趴着到了她身邊。
烏玉勝的嘴皮子一直在動,可朱辭秋一句話也聽不見。她看不見他的臉,所以不知道他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她覺得好累,又覺得假死藥的效果似乎出現了。她閉上雙眼,嘴裡聲音似有似無,烏玉勝趴在她臉邊,聽清了那兩句話。
“穆雨生,我還清了。”
“好好活着。”
後來如何,她一概不知。
假死藥有七日效果,七日裡,她就是個名副其實的死人。
再睜眼時,是在寬敞溫暖無比的馬車上。
身旁的顧霜昶正靠在轎牆閉眼休息,眼底出現了一圈烏青,右側臉頰有好幾塊淡淡的瘀青,連胡渣都長了出來,好不狼狽。
她想撐着手臂坐起來,輕微的動作卻立馬驚醒了顧霜昶。
“殿下醒了?!”顧霜昶難掩驚喜,又有許多擔憂,他拿過一旁的軟墊立在朱辭秋背後,又扶着她坐起來,“殿下身上的傷口還未好全,藥效還未過,殿下莫要亂動。”
朱辭秋頭昏腦漲,卻仍使勁伸手掀開轎簾一角。
外頭青蔥豔陽,微風輕拂,再也不是她記憶中陰雨密布的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