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說快也不快。
朱辭秋收到娜依莎的傳信後,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預感。
這一切,似乎都太過順利。
從烏玉勝行刺開始到如今穆照盈已入王都被烏玉阙秘密藏了起來,烏圖勒好像都并未做出什麼反應。
甚至她不見了,也隻是讓烏玉阙的人去找她,好像并不在乎她究竟在何處?
烏納蘭昨日告訴她,她沒有瞧見在地牢内烏玉勝。
朱辭秋第六日時離開了烏納蘭的宮殿,在離開的一瞬間,便有穿着輕甲的烏圖勒的親衛将她團團圍住。
她平淡地看了他們一眼,任由他們蒙起自己的雙眼,綁住雙手,又從身後架住自己的胳膊。
她被推着往前走,走了約四炷香時間,到了一片靜谧的地界,沒有任何聲響,隻有親衛推開吱呀作響的陳舊大門。
四周陰冷潮濕,一陣難聞的腐朽氣息撲面而來,就像是被歲月腐蝕的木質物什上頭澆灌了無數血腥鐵鏽味,仿佛連木頭都被染成黑紅色,發出惡臭的腐敗之味。
濃烈的叫她有些反胃。
推着她走的人忽然停了下來。
眼睛上的黑布被暴力扯走,強烈刺眼的光線逼得朱辭秋忍不住眯起眼睛,适應一瞬後看清了坐在前面的烏圖勒,以及——右側不遠處被鐵鍊鎖在刑架上的、渾身是血的烏玉勝。
烏玉勝一襲玄衣好似被血染透,緊緊貼着他的肌膚,隻有胸口衣襟大敞着,露出無數猙獰的傷口。
他緊閉雙眼,濕漉漉地帶着血的頭發随着耷拉着的腦袋了無生機地垂在空中,那被鎖鍊綁在刑架上的雙手血迹斑斑,亦無力地垂在空中。
餘光看見烏玉勝的那一瞬間,朱辭秋的瞳孔驟然擴大,雙腳不自覺地想要朝他奔去。但又立馬頓住,看向烏圖勒。
她迅速斂好情緒,端立在烏圖勒面前。
她不能亂,不能亂。
朱辭秋不說話,默默等待烏圖勒開口。
烏圖勒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桌面,偌大的屋子,隻有這令人煩躁窒息的聲音。
半炷香後,他跷起二郎腿,向後靠着椅背。右手忽然向上一揮,待在烏玉勝身旁手持長鞭的侍衛猛地将鞭子打在烏玉勝的胸口。
四周幽靜陰冷,鞭聲清脆,一聲又一聲地回響在朱辭秋耳畔。
她渾身僵硬,雙手顫抖,渾身血液仿若逆流進身體,五髒六腑被無形的巨石撞擊的破碎不堪,疼痛難忍。
鞭聲一直未停,烏玉勝好像醒了,她聽見他嘴裡破碎的顫音好像在喊她。
她終于忍不住側頭看向烏玉勝,鮮紅的血液自烏玉勝身體流出,流進朱辭秋的雙眼裡。
她看見他渾身的血,滿身的傷。鞭身染上血漬,滴落在地上,胸口的皮肉外翻,好像隐隐看得見森森白骨。
烏玉勝側頭看着她時,眼神都變得灰白。
朱辭秋喉嚨突然感到劇烈的疼痛,腥甜味充斥整個唇腔,自腹部湧上翻湧的血液路過猶如被萬針紮成窟窿的不停猛跳的心髒,五髒六腑好似被攥緊讓她喘不過氣,心口絞痛難忍,猛然吐出一口鮮血。
烏圖勒又一擡手。
聲音停了,他們粗暴的烏玉勝在皮開肉綻的傷口上灑下傷藥。
鮮血混着藥,融進血肉裡。被折磨的男人咬着牙,眉頭皺成一團,汗液混着血漬如雨下,都沒有發出一聲痛吼。
朱辭秋雙眼通紅,晶瑩的淚珠蓄滿了眼眶,強撐着不流下來,血絲一瞬間爬滿整個眼眶。平日淡然的假面裂開一絲縫隙,便窺出了無數哀恸,就像是壓着無數情緒的大山在一刻轟然倒塌,再也忍不住這無盡的痛苦。
“懷甯殿下。”烏圖勒笑了兩聲,流利的中原話讓朱辭秋厭惡地皺起眉頭,“怎麼不裝了?”
朱辭秋聽見他的聲音,面上情緒重新藏了起來,回過頭冷冷地盯着烏圖勒,似要将他生吞活剝。後者滿不在乎地笑道:“你還真以為能在我眼皮子底下騙過我?”
朱辭秋冷笑一聲,掙脫一直壓在她肩膀上的束縛,往前走了一步,尖銳的刺刀頓然抵住她的脖頸。她停在原地,也不繼續裝恭敬了,語氣裡的森寒涼意再不掩飾:“你想做什麼。”
烏圖勒笑而不語,視線掠過兩旁的侍衛,停頓一瞬後重新落回在她身上:“給她松綁。”
禁锢着的雙手得到解放,朱辭秋仍冷冷地注視着烏圖勒,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端倪來。
不一會兒,身後傳來鐵鍊丁零晃動一群人行走的聲音。
他們将被鐵鍊綁住的人推到烏玉勝身旁,朱辭秋順着烏圖勒的視線側頭看去。
她心中一跳。
果然是大雍使團。
隻見原本清風朗月的顧霜昶渾身髒污地站在為首,朱辭秋與他對視時,看見了他眼中的焦急,同時聽見他道:“殿下,你可有受傷?!”
朱辭秋輕輕搖頭,又看了一眼在他身後連大氣都不敢喘的瑟瑟發抖的其他人。
還未說話,便又聽顧霜昶動了動身上的鐵鍊,朝烏圖勒的方向走了一步,随即朗聲開口:“大雍與南夏早已簽訂和談條約,使節此番前來南夏隻為護送貢品,并無歹意。不知領主何故将我等幽禁,還以鐵鍊困之。這究竟是何意?”
烏圖勒嗤笑一聲,使團身旁的守衛便有一人抽出狼刀,鋒利的刀瞬間劃向顧霜昶的胳膊。
衣袖一角被刀劈破,垂落在守衛身側的刀身沾上新鮮的血漬。
顧霜昶并不懼怕,他捂住受傷的胳膊,冷笑一聲。
朱辭秋趕在他之前猛然開口:“烏圖勒!”
這時,烏玉勝忽然睜開雙眼,被頭發擋住的雙眼死死盯着朱辭秋,氣若遊絲:“不如再砍他一刀。”
朱辭秋身影一頓,餘光瞥向烏玉勝,見自他飄過來的視線中似乎還帶着些惡劣的笑意。
都傷成這樣了,還能開玩笑。
朱辭秋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隻覺得萬針穿心,喘不過氣。
她索性不看烏玉勝,壓下心中難挨的痛,充耳不聞。
倒是烏圖勒挑了挑眉。
“懷甯殿下啊,我這裡有兩個選擇。”烏圖勒笑眯眯地開口,先是指了指烏玉勝,又指向顧霜昶,“若是你選烏玉勝活,我便殺了他們,你再也回不到大雍。”
他又指向烏玉勝:“若是你選他們活,烏玉勝便死,你還能回到大雍,回到你的故鄉。”
“卑鄙!”顧霜昶怒道,也不再對烏圖勒恭敬,“烏圖勒,你欺人太甚!”
“使節大人,你要是學不會閉嘴,我便割了你的舌頭讓你學會閉嘴。”烏圖勒眯起眼睛,蹦出危險的光芒。
“有本事就殺了我!”顧霜昶冷哼一聲,又對朱辭秋溫柔道,“殿下,此人陰險狡詐,不要信他任何一言。”
烏玉勝咳了兩聲,吐出一口血水,聲音略大了些:“你總算說了句人話。”
“阿秋,殺了我,你就能回去了。”
朱辭秋看了顧霜昶一眼,又看向烏玉勝。
烏玉勝的模樣再次刺痛了她的雙眼,她閉上眼睛,垂在身側的雙手握緊又松開,再度睜眼時,眼裡是對烏圖勒無盡的嘲弄。
“烏圖勒,你當年也面臨了這樣的抉擇嗎?”
烏圖勒瞳孔驟然擴大,危險的氣息逼近朱辭秋。
朱辭秋反而笑得燦爛:“若放棄與朱煊賀合作,便能和穆照盈長相厮守,卻再無身居高位的機會;若同意與朱煊賀合作,便可一生榮華,卻永失所愛真心。”
“你選了後者,所以永失所愛。”
烏圖勒沉默半晌,手指用力抓着椅子,可突然想起什麼,緩緩釋然,反而笑着問她:“那又如何?如今她人在南夏,我想見便能見到,真心不真心的,對我來說,并不重要。我倒想看看懷甯殿下若是身處這般境地,會如何選擇。榮華富貴對殿下沒有吸引力,可大雍呢?還有那些百姓,那些幹枯在沙場上的骨血,你難道也不在乎?”
他的聲音震耳欲聾,像是極其确定地道出了朱辭秋心底的聲音。
朱辭秋依然笑得燦爛,并無二緻:“我自然在乎。”
烏圖勒了然一笑,還沒笑開懷便又聽朱辭秋道:“但我不會在二者之前做選擇。”
“什麼?”
“古有言:蘭生幽谷,不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義,不為莫知而止休。”朱辭秋望向不解的烏圖勒,緩緩開口,“若要我以他人之生死換自己之目的,那與畜生有何區别?我想要的,永遠隻會靠自己。”
烏圖勒坐直身子,俯身看向朱辭秋。他緩緩擡手,聲音淩厲又惡毒:“那我可就要把他們,都殺了。”
“你的人去接穆照盈了吧?”朱辭秋手握成拳,指甲陷在手心,痛而不自知。她仰着頭,神情諷刺,“可她現在就在王城,你不知道嗎?”
烏圖勒噌的一下站起來,走下台階拎起她的衣領,她踮起腳與他對視,卻連絲毫畏懼都看不到。
“你再說一遍。”
顧霜昶想要上前阻止烏圖勒,卻又被狠狠砍了一刀。他被壓着跪在地上,面色焦急地喊着:“殿下!”
烏玉勝此刻已沒有多少力氣說話了,見烏圖勒愈發憤怒,他也不由自主地掙紮着鐵鍊,發出丁零咣啷的聲響。
當事人朱辭秋隻是淡定地看着憤怒可恨的這張已經慢慢蒼老的臉,笑着說:“烏圖勒,你真可憐。”
似乎看清了朱辭秋眼中放肆的嘲笑,烏圖勒臉上表情越發難看。
“還不快去給我找!”他将她往後狠狠一推,背過身朝周遭親衛大喊,又扭頭看向他們幾人,惡狠狠道,“把他們分開關起來。”
牢房很小,每間隔着很厚的牆壁,隻有站在門口才能看見外界走廊的情況。
烏玉勝在朱辭秋隔壁。
顧霜昶不知在何處。
她靠着牆,想問隔壁的烏玉勝傷勢如何。
“你……”朱辭秋輕輕開口,想說的話卻卡在嗓子眼兒,又聽見烏玉勝輕聲開口,“殿下,别擔心,我無礙。”
“……好。”
幾個時辰後,烏玉勝所在地牢房忽然開了門,朱辭秋警惕地站到門口朝他望去,卻看見渾身是傷的烏玉勝捂着胸口站在她門口。
兩兩對望,一時相顧無言。
烏玉勝臉上血漬斑駁,聲音也仍舊沙啞:“殿下。”
“你的手竟然已經伸到了這裡。”朱辭秋并不驚訝,“那又為何将自己搞成這樣。”
“不這樣,如何讓他放松警惕。”烏玉勝拿出鑰匙打開門,“昔日殿下為我開牢門,如今我也為殿下開一次。”
“烏圖勒身邊有個親信,他妹妹是五年前的聖女之一。兩年前戰亂時偶然碰見他在偷偷地祭奠他的妹妹。”
“可南夏不是不允許……”
“所以我問他想不想光明正大地祭奠妹妹,想不想報仇。”
烏玉勝頓了頓,胸口似乎有些痛,休息片刻後又道:“大祭司的女兒也是聖女。二十年前他還是巫族的普通祭司,女兒剛滿十六歲一天,就被送上了雪山。後來成功當上了大祭司,本想預言聖女不再受天神所喜愛,可卻遭到了衆人反駁,無一人贊同他。他為了站穩腳跟,隻好被迫繼續預言。春狩時,他主動找到我,要與我合作。我答應了。”
大祭司為了前途放棄公道,這本不該受人诟病。即便是朱辭秋自己也無法完全舍棄世俗,做一個大公無私之人。她也有自己所追求的東西,也會有無法舍棄的人。
可她仍為不被所有人所選擇的聖女們感到難過,也會暗中為大祭司的死感到一絲痛快。因為他從一個受害者,變成了知道一切卻仍照做的加害者。
他沒有替他的女兒讨回公道,反而害死了更多人。
“不是他的錯。沒有他,也會有其他人。”朱辭秋喃喃開口。
烏玉勝擡起手想要觸碰她,卻又因渾身道血腥收回手,隻輕聲道:“有錯的人是烏圖勒。”
聖女為國死,聖女的家人卻在烏圖勒面前是個陌生人。但凡烏圖勒能記住一點,有一點點印象,也不會叫他坐上大祭司的位置。
眼高于天的人是看不見腳下的衆民的。
朱辭秋沉默須臾,點了點頭,又擡眼看向烏玉勝。
“你的傷……”
“隻是看着吓人。”烏玉勝笑了一下,“殿下願意陪我去看一場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