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後,殿下就可以回家了。”
分明沒有商量過,但朱辭秋與烏玉勝就像是天生有默契般。
朱辭秋讓烏納蘭救走聖女們,利用輿論攪起的外界謠言滿天飛,利用火藥炸開鬼神之地,讓信奉自然天地的民衆對烏圖勒徹底産生懷疑,又讓阿靜雅引烏玉阙擄走穆照盈,在王城外集結了大軍随時可以攻打烏圖勒。
烏玉勝手下細作滲入烏圖勒親衛之中,以至于他不知穆照盈早已到了王城,也不知烏玉勝曾偷梁換柱救下四千大雍将士,更不知诃仁早已與烏玉勝合謀。
烏圖勒如今還認為自己在王城的布防天衣無縫。所以即便他知道烏玉阙受她蠱惑暗中籌謀篡權也并不擔憂。
朱辭秋跟在烏玉勝身後,他帶着她進入地牢深處。一路走去,她并未看見顧霜昶及其餘使臣。
走到盡頭時,他轉動一旁的燭台,緊閉的牆壁忽然朝兩邊打開,露出漆黑不已的地道。
烏玉勝掏出火折子,照亮前方黑暗地界。
“殿下,跟緊我。”烏玉勝扭頭對她道。
往日這種時候,烏玉勝總要讓她牽着他的手,可今日,他并沒有這樣說。
朱辭秋擡手拉住烏玉勝的衣袖,隻覺被她攥在手心的衣衫有着黏膩的血腥,心中卻并無厭惡,唯有歎息與悲傷。
纖細的手一寸寸往上,握住那雙垂在身側的冰涼的大手。
烏玉勝的手好像從未像今日這般冰冷,比她的手還冷。
烏玉勝感受到朱辭秋溫柔地握住他的手,胸
口流過一陣暖流,惹得他低頭探向身旁仍然淡淡的朱辭秋。
再多的血漬髒污,都擋不住他雙眼的情動。
他回握住朱辭秋,拉着她走進黑暗。
“烏玉勝,你上藥了嗎?”
朱辭秋忽然開口。
本應該問這條密道通往何處的,又或是顧霜昶現在何處,可說出口的,卻是這樣一句話。
烏玉勝握着她的手緊了緊,開口道:“上過了。殿下,我不會有事。倒是顧霜昶幾人,可能會有點兒事。”
朱辭秋愣了愣:“他們現在何處?”
“這裡通向宮外,直走便是被炸了個幹淨的祭壇,我将他們送到了那裡。遠道而來的客人,怎能不看一場好戲再走。”
“穆照盈也在哪裡?所以烏圖勒已經去了?”
烏玉勝點了點頭,又道:“殿下,杜大夫在王城外,看完戲後一起去見他。他能治好你的。”
朱辭秋沉默一瞬,低聲輕嗯了一聲:“好。”
夜幕降臨。
穆照盈果然出現在被炸毀的祭壇處。
緊随其後的便是烏圖勒。他身騎高馬,身後烏泱泱站了許多衛兵,擡手時,身後三個隊的衛兵将穆照盈與她身旁的幾人團團圍住。
而廢墟後,顧霜昶藏在角落裡,西琳剛替他包紮好胳膊上的傷口。
顧霜昶對南夏話一知半解,身旁的譯官令哆哆嗦嗦的半天說不完整一句話。他隻知道站在中間的女人是烏玉勝的母親,她背對着他,所以看不清她長什麼模樣。
直到穆照盈開口說了第一句話:“烏圖勒,放過我吧。”
那是一句悲傷又痛苦的中原話。
顧霜昶立馬湊近掩體,雙眼盯住女人的背影,一動也不動。
此時,譯官令又譯了一句西琳說的話:“她姓穆。”
顧霜昶大駭,驚得說不出一句話。
“穆照盈,跟我回去。”烏圖勒的中原話已經說得非常好了,再也不需要穆照盈教他了。
穆照盈搖搖頭,擡頭看向昏暗的天空:“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大雍的月亮了。”
“我會帶你回去。”烏圖勒沒有下馬,仍舊是居高臨下地隔着人海給她承諾。
寒風瑟瑟,被炸毀的祭壇裡有着火藥餘味,随着風飄散在四周,碎掉的器皿物什藏在各個角落裡,風一吹,發出空曠的鳴聲。
忽然一陣驚雷,閃電也緊随其後。
在那一瞬間照亮了昏暗的四周,很快又恢複平靜。
烏圖勒身後的親衛開始舉起火把,火焰照亮馬背上的烏圖勒,也照亮不遠處的穆照盈。
然後,他下了馬,越過衛兵站在她面前。
他們終于算是平等地對視了。
就像是初見時那樣。
“阿勝呢?”
穆照盈問。
“我在這裡。”
烏玉勝牽着朱辭秋的手剛到人群之後,就忽然聽見穆照盈的話。
烏圖勒猛然轉頭看去,烏玉勝與朱辭秋便又被餘下的衛兵圍困住。
“你怎麼出來的?”烏圖勒眯起眼睛,懷疑的視線看向在場的每一人。
烏玉勝勾唇一笑,沒回答他的話,隻道:“父親,你老了。”
穆照盈瞧見烏玉勝的模樣,不由着急:“阿勝!你怎麼了!有沒有事?怎麼會傷成這樣?!”
烏玉勝沒有回答穆照盈的話,倒是朱辭秋緩緩開口:“死不了。”
“穆照盈,跟我回去。我就讓他繼續活着。”烏圖勒似乎不想與烏玉勝再多費口舌,他轉過身拉住穆照盈的胳膊,有些惡劣地開口。
穆照盈覺得很荒謬,震驚的聲音都大了許多:“烏圖勒,他是你兒子!”
“他和阿蘭一樣,是你的骨血!”
“你難道忘了嗎,”穆照盈滿目哀恸,落下一滴淚,滴落在烏圖勒的手臂上,“你曾經,多麼期待他的降生。”
天邊忽然一陣悶雷,又下起了小雨。
朱辭秋看向将手臂擋在她頭上供她避雨的烏玉勝,身旁回響着穆照盈的那句話。
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場景:年輕的夫人溫柔地撫摸着自己漸漸隆起的肚子,年輕的丈夫舉着許多玩具,頭緊緊貼在夫人的肚子上,高興地問她,第一個孩子叫什麼好呢。
玉,中原玉最美,就像穆照盈。勝,勝意,勝利,這個字天生就很好。
就叫他,烏玉勝吧。
“我與他,并非一直如此劍拔弩張的。”
烏玉勝忽然輕聲開口,“我的箭術,是他教的。”
朱辭秋低嗯了一聲,默默靠近烏玉勝。
烏圖勒沒有任何追憶,隻冷冷地道:“可他在擋我的道。”
穆照盈擡起頭淚眼滂沱看着烏圖勒,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蒼白的手掌探向烏圖勒再也不複年輕的蒼老的面龐。
“烏圖勒,為什麼一定要成為天下第一人呢?”
“我受夠了白眼、淩辱、所有一切的看不起。隻有成為人上人,才能真正地證明我的存在,沒有錯。”烏圖勒雙眼猩紅,偏執的模樣就像是烏玉勝。
因為是從來沒有看不起他道穆照盈,因為是為了他獨闖南夏的穆照盈,所以他的所有情緒都毫無保留地在她面前釋放。
可是穆照盈已經不愛他了。
“回頭是岸。”
她最後垂下手,輕聲歎息着。
雨越下越大,大到模糊了朱辭秋的視線。
烏玉勝身上的血腥氣被雨水沖刷着,她擔心地看向他胸口的地方,那裡是受傷最嚴重的地方,也不知道就這樣淋雨會不會太難受太疼了些。
剛想開口說話,卻聽見烏圖勒的怒吼:“穆照盈!你要做什麼?!”
穆照盈舉着匕首抵在自己脖頸處,力氣大到匕首在肌膚上劃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她在雨中笑着看向烏玉勝:“阿勝,娘隻能幫你到這了。”又看着朱辭秋,語氣變得不太一樣,溫柔的話蒙上一層薄薄的恭敬,“懷甯殿下,我在此替家父贖清一點罪過,還望殿下能對穆家,網開一面。”
她不能死。
烏玉勝也沒有想讓她死。
朱辭秋腦海中隻有這兩個想法,于是她扯着嗓子開口:“穆夫人,死當然容易。但死了贖不清罪孽,不如活下來回到大雍,日夜替冤死的魂魄抄經禮佛,廣施善緣。這樣才算是能減輕穆家的罪過的正道。”
“她不能回去!”烏圖勒對朱辭秋怒目而視,對上朱辭秋的雙眼後,又補充一句,“至少現在不能。”
“那你就忍心看她死在你懷裡嗎,領主大人?”
烏圖勒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
“我不是我兒那般隻愛情愛之人,曾經我選了一次,卻還能得到心愛之人。如今我權勢滔天,即便不選,也能留下她。”
說罷,他便擡手一揮,兩旁的衛兵便上前架住穆照盈的胳膊,逼她放下了手中的匕首。
面前的人群少了幾人,烏玉勝不動聲色地接過離自己最近的人遞給他的雲箭,朱辭秋似有所感,主動放開了他的手。
火把被雨夜裡的風吹滅,四周昏暗一瞬,烏玉勝趁此機會搭好雲箭,沒有任何猶豫地朝穆照盈射去。
火把重新亮起時,卻看見烏圖勒擋在穆照盈面前,右臂被雲箭貫穿。
烏玉勝沒有要他的命。
而顧霜昶身旁的西琳,看見烏玉勝射箭後,掏出沒被雨水浸濕的信号彈,嘣的一聲,信号彈像是煙花般炸在空中。
烏玉勝忽然拉住朱辭秋的手,身旁原本圍着他們的衛兵反被親衛圍攻,混亂之際,他帶着她離開了包圍圈,将她安全地帶到了廢墟的角落中。
朱辭秋路過烏圖勒,他仍然勇猛頑強,狠狠拽着穆照盈的胳膊一步一步往後退。
隻是擋在他面前的衛兵越來越少,他被逼到了角落裡。
顧霜昶一時回不了神,直到看見朱辭秋出現在他面前。
“保護好阿秋。”
烏玉勝對着顧霜昶說完後,便轉身離去。
朱辭秋看向他匆忙離開的背影,突然喊住了他:“烏玉勝!”
然後猛地跑到他面前,踮起腳緊緊抱住了他。
朱辭秋捧起烏玉勝的臉,手指一點點擦幹淨他臉頰上的血污,柔軟的嘴唇輕輕觸碰了一下他蒼白的唇,在烏玉勝沒有反應過來時立馬松開了他。
烏玉勝沒有說話,隻俯身彎腰回給她一個更纏綿的吻。
“殿下,等我回來。”
這是朱辭秋聽見烏玉勝說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