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玉勝站在人群中。
一襲玄衣與身後漆黑的夜色融為一體,可又和大街上燈火通明的景象格格不入。
這樣的歡樂喜意中,有一道幽怨陰鸷又好似帶着一絲怨毒的目光隔着喧嚣中的人流湧動,燈火闌珊,準确無誤地落在朱辭秋身上。
燈火照亮烏玉勝的臉,也照亮他眼中閃爍着的詭異的色彩。
就像是被抛棄的狗突然找到了狠心的主人。可他眼睛裡沒有找到主人的欣喜若狂,隻有偏執到極緻的癫狂與毫不掩飾的惡劣乖戾。
黑夜裡燈火通明、熱鬧非凡的大街在朱辭秋看見烏玉勝的那一刻便仿佛靜止一般。
她聽見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感受到身體裡的血液倒湧,就像整個人突然從平地摔落懸崖般瞬間滞空,令不停跳動的心突然漏跳幾瞬,胸腔中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似是震驚又似是戰栗。
顧霜昶見她忽然停在原地,有些疑惑道:“殿下?”
朱辭秋在這一聲疑惑又擔憂的殿下中回神,再度看向方才烏玉勝所在之地時,卻隻能看見揮舞着手臂的人群,再不見渾身煞氣之人。
仿佛方才那一眼所見,隻是她的錯覺。
朱辭秋心不在焉地回到了王府。
白蘭揚與西琳一直守在門口,見他們回來後便一個箭步上前。
“這麼快?”白蘭揚頗有些驚異,眼神總時不時瞥向一旁越過他們徑直朝前走的北宣王與世子。然而那兩個人忙着處理公務懶得搭理這些閑雜人等,連個眼神都沒有施舍給白蘭揚。
他們四人被安排到一處還算幹淨的院落中,北宣王沒有說許他們是多久,也沒問那三萬兩黃金何時能見到。
好似一場短暫的戰役後,原先所談一切歸于虛無。
三更天已過。
王府戒備森嚴,饒是偏僻的客居院落也仍有侍衛時時刻刻在巡邏。
步伐齊整,警惕十分,竟一夜未停。
朱辭秋躺在陌生的床上,耳旁傳來院外盔甲來回走動而嘩啦作響的聲音,這聲音伴随着整齊的腳步聲與刀劍摩擦盔甲的叮當聲。
她閉上雙眼,緊皺眉頭,腦海中漸漸浮現出大街上忽然出現的烏玉勝的模樣。就那般揮之不去,就這樣一直深深刻在她腦中,無論如何暗示自己,都清醒地知道,那真的是烏玉勝。
本應遠在南夏王都的烏玉勝,出現在千裡之外大雍境内的遼東城。
腦海中的烏玉勝如鬼魅般伴随着時有時無的困意入了她的夢。
半夢半醒間,她似乎看見在熱鬧非凡、人頭攢動的大街上,她與烏玉勝面對面站立着,忽然,烏玉勝舉起右手,憑空變出一把長劍,那把長劍帶着陳年的血漬。
他握着那柄劍,逆着人流走向她。在離她一寸之地時,他緩緩停下,反手将劍尖對準自己心口。
夢中的朱辭秋心口猛跳,不由自主伸出雙手迫切地想要阻止烏玉勝接下來的動作。
“不要!”
烏玉勝看着她,忽然咧了一個大大的笑臉,然後,毫不猶豫地将劍刺進心口。
——噗呲!!
溫熱鮮紅的血濺向朱辭秋,髒了她的臉。
鮮血越來越多、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四周的行人全部都變成紅色的血人,全部湧向她。
她在擁擠間隔着血牆看向烏玉勝,他的臉忽然變得猙獰扭曲,雙眼裡流下鮮紅色的淚,笑容大的可以看清每一顆牙齒。
“抓到你了哦……朱辭秋!”
烏玉勝笑着一聲又一聲重複着。
那些将她團團圍住的血人也開始笑着說:“嘻嘻,抓到啦!抓到啦!抓到啦!”
烏玉勝沾滿鮮血的雙手按住她的胳膊,她擡起頭就看見那張血漬扭曲的臉龐,想要跑,卻掙脫不開。
他又不笑了,疑惑地問她:“朱辭秋,看見我,你不高興嗎?”
“為什麼不笑?為什麼不笑?為什麼不笑!”
“啪!!!”
屋外突如其來的聲響打碎了這場荒誕的夢境。
朱辭秋驟然睜開雙眼,夢中所感所覺還未徹底消散,心中堵着一堵厚厚的牆壁,那雙血手不帶任何工具的開始抓啊刨啊砸啊,砸出一個又一個血窟窿,心随着一個一個不停出現的窟窿不斷劇烈跳動,好似永遠也恢複不了平靜一般。
好難受。
難受到她隻要一想起烏玉勝,胸腔就燃起一股滅不掉的酸脹,又好似堵着無數濁泥令她喘不過氣。
怎麼隻匆匆一面便如此難受呢?
朱辭秋躺在床上平複了片刻心情後,匆匆穿衣起身開門。她眼底仍有血絲,嘴角也一直緊繃着,不肯放松一毫。
那聲巨大聲響的來源,是在院門外。
顧霜昶皺眉打開門,門外的南夏人正在練刀,本不該有這般大的聲音,可他手中的刀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地砍向了青石闆路旁地挂着燈籠的燈杆。
燈杆被劈的轟然倒在路中央。
這長相奇特的南夏人不受其擾,仍自顧自地練着他的刀。
聞聲趕來的家仆見此場景愣在原地,卻又突然被南夏人扔過來的荷包砸中,用奇特的口音冷冷道:“毀壞之物,我賠了。”
“你!”
家仆接下荷包,敢怒不敢言。
誰知道這些喜怒無常的南夏人會不會突然發飙,給他們一刀。
朱辭秋戴上帷帽剛到門口,這南夏人便收刀回鞘,與她對視一眼後迅速移開眼神,毫不停留地轉身便走。
“……”
白蘭揚見人走後才出聲問道:“這人什麼情況?大早上發瘋嗎?”
無人搭理他。
朱辭秋看着遠去的南夏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這人,越看越像烏玉勝。
被人這麼一攪弄,幾人瞌睡全無,全都坐在院子裡的石桌邊面面相觑。
朱辭秋手握着茶杯,腦中還殘留着昨夜烏玉勝的身影,還有方才莫名其妙來此地舞刀弄劍的南夏人背影。
“殿下,在想什麼?”顧霜昶突然出聲。
朱辭秋恍然回神,趕緊撇去了腦中思緒。
她看向顧霜昶,眼睛裡還殘留着沒有來得及收幹淨的怅然若失。
顧霜昶似乎看出她的不對勁,卻什麼都未說,隻頓了頓,溫聲問道:“殿下,今日還要去找北宣王嗎?”
朱辭秋半垂着眼,長而密的睫毛遮住眼中情緒。很快,她擡眼直視顧霜昶:“要去。但不能空手去。”
話音未落,她與顧霜昶都不約而同看向一旁無所事事的白蘭揚。
白蘭揚被看得心裡發慌,趕忙往西琳身後躲了躲,問道:“殿下,大人啊,又要做甚?”
朱辭秋笑了笑,眉梢微動,打着壞主意問道:“白家在遼東的鋪子有多少?”
白蘭揚不解地看了眼朱辭秋,又瞥向顧霜昶,發現他倆似乎很想知道這個問題,隻好吞吞吐吐道:“我不知。我,我平日從不管家中事,哪裡曉得這麼多。”
朱辭秋也沒打算在他口中知道一個确切的數字。她仍舊古井無波地看白蘭揚:“以你少東家的身份,可在白家鋪子裡借支多少銀錢?”
白蘭揚這才驟然反應過來,他們,是要向他借錢啊!
“大人,”他小心翼翼開口,“你們捎上我,不會就是想找我家借錢吧?”
顧霜昶笑得溫和:“孺子可教也。”
“那……”白蘭揚左右環顧,耷拉着臉,欲哭無淚,“我成譯官令也是因為,大人要找我家借錢嗎?”
顧霜昶聞言微微一愣,反應過來後頗有些覺得好笑地回複白蘭揚:“怎會。”
“雖然你人不怎麼樣,但兩地官話都說得不錯。”自入了王府便鮮少說話的西琳突然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