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柳夫人下葬之後,柳昀便不再去青樓彈琴吹小曲兒,他開始替人謄寫文章或者寫信換錢度日。
經曆過家破人亡,他反倒看透了許多東西,日子一久,重新拿出擱置已久的書籍,靜心苦讀。柳夫人生前就希望他科舉取士,有個官職光宗耀祖,他謹記在心。
他天資聰穎,還是柳公子時就考過了院試,是個正經的秀才。柳夫人走後第二年,又在秋闱中拿了解元。
鐘無媚見此也放心了,好歹他沒有一蹶不振。
江聽雨也是大姑娘了,性子倒沒多變,隻是不再成天嚷嚷喜歡這個那個。兩年過去,她已經不喜歡應桓了,隻是也沒看上别人。
媒婆上門許多次,都被她托大哥一一回絕。私底下和姐妹咬耳朵,說這個長得不俊,那個目不識丁,總之沒個喜歡的。
她躲在窗下偷看個遍,深深歎息:“模樣俊又有才學的,又闆着個棺材臉,臉一黑兇的要吃小孩似的,還不如我二哥哥呢。”
大哥還做他的木工,二哥從老夫子身上接過擔子,成為書塾的新先生。鐘子林也被醫館掌櫃提拔成店前夥計,在大堂中接待客人好不神氣。
兩年過去,在瀝城的日子似乎變化不大。
應桓說過藏書樓中的書她都能看,蘇绾每次借兩本回家看,看完再換新的。
他的書房不容許旁人進去,但走前開辟了間新的,比原來的略小些,以便她在裡面讀書寫字。
他一向是深謀遠慮的人,此舉似乎并不隻是好心,故而蘇绾覺得在往後的某天某地,他們或許還會相見。
日子平淡如流水地過去,在她過完十六歲生辰的後幾日,蘇绾碰上了一件難事。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一日下午,蘇绾和鐘子林到河港去玩,恰巧一位官員新到瀝城赴任,攜帶家眷下船登陸。腳夫與家仆熱火朝天地搬運行囊,夫人與一位小公子在茶攤歇腳。
忙碌間疏于看管,小公子帶了個書童溜出人群。
那小公子約莫十五六歲,卻被家人慣寵,養得嚣張跋扈的性子。
他大搖大擺地在河岸上行走,睨着亂糟糟忙碌的腳夫,此地窮鄉僻壤,卻勝在新鮮。
正巧迎面碰上蘇绾,河港的姑娘寥寥無幾,大多是些給水手燒飯洗衣的婦人。小公子頭一次看見如此清麗的小姑娘,搖着扇子停留,上下打量一眼,出言調戲幾句。
這可惹怒了鐘子林,很快兩人争吵起來,面紅耳赤,就要動手搏鬥。
小公子走不慣河港凹凸不平的土路,腳下一絆,猝不及防地歪向河岸的木欄。那木欄潮濕腐朽,又疏于翻修,咔嚓一聲斷裂開來。
小公子落水了。鐘子林吓了一跳,當即跳入江中,費了好大勁兒把人撈起來。
小公子吐了幾口髒水,呼吸逐漸平緩,隻是昏迷不醒。小書童吓得手抖腳顫,撲在他身上号啕大哭。
鐘子林怕被他家人賴上,拉着蘇绾一溜煙兒跑了。
兩人心有餘悸地摸回家,說到底隻是十來歲的少年人,不知如何應對這種事。
不約而同的,兩人都不敢告訴大哥。
本以為将那官家子救起來便無事發生,不料幾日後卻忽生狀況。
那位小公子夜裡驚悸而死。
消息自北巷傳來,那位官人私宅的所在之地。
痛失幼子後,那名胡姓官員十分悲痛,遷怒于當時在場的兩個孩子,放言要押他們上官衙,一命抵一命。
蘇绾聽說過溺水三日後死的事例,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能遇上,真是天降奇禍。
窮鄉僻壤之中,官與民的差距可謂天淵之别。官民相争,鬧到最後苦的都是百姓。
鐘子林知道自己惹大禍了,心中畏懼起來,把事情經過跟大哥全盤托出。鐘少軒聽了坐在庭院裡,慢慢擱下手裡的锉刀,全家上下惶惶不安。
第二天天不亮,林老六的河船駛出港口。
船末有間狹小昏暗的雜物室,平時用來給水手換衣休息,堆了滿地的污髒衣物,蘇绾和鐘子林蜷縮在角落裡,驚恐而疲倦。
鐘少軒借着與林老六的交情,連夜找上門,懇求他把兩人帶離瀝城,到外頭躲一段時間。
鐘子林悔青腸子,不住地低聲認錯:“妹妹,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太混了……”
他好幾日睡不着覺,眼皮低垂,臉色憔悴頹廢。
蘇绾說不出重話,事到如今說這些有什麼用?她心裡也茫然失措。
船壁上開有一方小窗,堆積一層厚重灰塵,蘇绾将其打開,抵上挺杆,悄悄朝外面望去。
河港停靠的船隻縮成芝麻大小,再遠些就被濃霧遮擋,河灘上高矮錯落的房屋也看不見了。從前她害怕會永遠留在瀝城,如今又為了離開它而難過。
她不喜歡這種前路未蔔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