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天夜裡,岑恕怕硌到江荼摘下的平安鎖。
不知怎的,趙缭看着這平安鎖,卻突然想起胡瑤大婚那晚,在朗陵郡王府的花廊裡,李誼露出的那半截紅繩。
那時她想,那是有公無私之人的私密之處,是坦坦蕩蕩之人的不可見人之物。
每日戴在身上,挂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一定是很珍貴的東西。
這麼想着,趙缭一時沒接。“可是前幾日夫人來提親時,已經将納采之禮也送來了。”
李誼解釋道:“這是先母在我兒時,就戴在我身上的,二十餘年從未離身。
那一日……不知為什麼就想摘下來了。後來想來,應該是先母在托願,讓我留住你。
所以,這是我母親送給你的。”
說完,李誼把平安鎖放在趙缭面前的桌上,不等她拒絕,就站起身來,道:“阿荼,我們是不是該走了,今日辋河邊可能人會多。”
“嗯。”趙缭下意識點了點頭,雙手捧起平安鎖,擡頭認真道:“先生,這麼重要的東西,我一定會好好保管的!”
李誼忙搖了搖手,道:“阿荼,你不用有壓力。不管對我意味着什麼,它本身就隻是一隻平安鎖。
你戴也好、放起來也好,丢了也不要緊的。”
對這麼溫柔的話,趙缭實在是不會接了,捧着金鎖,看着李誼的雙眼亮閃閃,隻連連點頭。
李誼這才放心笑着道:“那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去取紙衣,很快就來。”
李誼離開後,趙缭的笑容才淡下去,将平安鎖戴在脖子上,收進衣領裡。
金質涼飕飕的,但很快就被趙缭的體溫感染,像是融進了她的肌膚裡般親密。
同時,趙缭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瓶子,就拿在手裡摩挲,好似隻有看見它,才能安心。
這是和濯開的藥方,可以治療岑恕的血虧。
裡面很多藥材偏門得很,饒是趙缭,也費了不少功夫才湊齊。
但其實,不論是去元州求藥時,還是艱難尋找藥材時,趙缭心裡都很平靜。
她知道,醫者醫病,不能醫命。
她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不去期待,甚至祈禱一個結果。
但現在,趙缭的心裡不能平靜了。
她握着藥瓶時心想,一定要有用,一定要留住他。
。。。
兩個人來到辋河邊時,果然見到有不少人已經點起火堆在燒紙了。
雖然是寒衣節,但是熙攘的人群和喧鬧的人聲,卻将這本該凄清的節日,填充得滿滿當當,倒更像是在秋遊。
李誼和趙缭終于找了個空地,還沒等李誼開口,趙缭已經主動道:
“先生,要不您現在這裡燒紙,我去旁邊玩一會?”
李誼正要點頭,已經有孩子看到他們,一個個向張開雙臂的公雞一樣,從山坡上氣勢洶洶沖下來。
“岑先生!阿荼姐姐!”孩子們好久沒見這兩個人,圍着他們叽叽喳喳。
趙缭知道岑恕想安靜獨處一會,就拎着筐子摟住孩子們,把他們領走道:“走走走,姐姐帶你們去吃紅豆糕。看那邊有棵大樹,咱們去那邊吃。”
孩子們一聽有紅豆糕,都蹦蹦跳跳跟着趙缭走了。
在樹下,趙缭給孩子們分完紅豆糕,就拿出一個個葫蘆來劈開,給他們畫着玩。
但趙缭的目光,時不時就要看看不遠處的岑恕。
因為燒紙時的岑恕,和其他時候好像都不太一樣。
他本就是凄清的一個人,燒紙時,看着比他拿着的紙衣還輕,還薄。
他看着斑斓的紙衣,被火焰吞噬成灰燼時悲哀的眼神,就好像看着自己烈火焚身。
就在這時,一陣疾風襲來,卷起滿地的紙灰,如海底的渦旋一般,層層旋轉向上,像是千百隻破繭而出的蝴蝶。
李誼愣住,跪在地上仰頭看着,灰燼彙成的巨人不斷旋轉,不斷向上,不斷沖破,像是有千言萬語要上達天聽。
濃煙熏眼,漫天紙灰,無言無言,似有故人來見。
李誼怎能不落淚。
他一個人過了許多個寒衣節,可從沒有一次送紙衣時,有名字可以挂念。
是不能啟齒的崔家故人,是不知名姓的萬千冤魂,是不敢念及的母親。
今年,因為有事要告知,他第一次喚了阿娘,喚了老師。
他們好像,真的聽到了。
李誼仰着頭,酸澀而不自知,一直看着最後一片紙灰,也騰入虛空,才終于收回了遠送的目光。
一旁的趙缭,看得比誰都清楚。
方才沒有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