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含糊不清就草草了事的處理方式,如此嚴苛甚至殘忍的處理結果,居然就像是一顆啞炮炸在了朝堂之上。
人人都被炸得心慌意亂,可卻沒人承認自己聽到了響兒。
就是那些素日以直谏聞名,皇上偶爾歇了一日沒上朝,都要潑墨揮毫數千字、涕淚橫流勸谏的言官們,此時竟同時銷聲匿迹,無言地看着笏闆,用無可奈何書寫着心悅誠服。
這并非是隴朝的言官沒有擔當,他們是真怕了。
沾上崔敬州三個字,就是滅頂之災。
他們怕的不僅僅是進言被株連,而是太清楚在這件事上,哪怕他們慷慨賠上全家老小的性命,結果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不論是十二年前,還是十二年後。
。。。
這是很多人印象中,曆經所有秋天中,最冷的一天。
冷風洗去了所有暖陽存在過的痕迹,也洗去了天空最後一抹碧藍,留下壓得人心發慌的鴉青色,和人被凍得青紫的指尖上下呼應。
可就是在這猶如末日将至的氛圍中,盛安城中仍有一處顯得尤為肅殺。
昭元公主府。
隔着高大的門楣和府牆,外面的人看不到裡面發生了什麼,隻能清晰感覺到牆内的氣溫越來越低,而牆外空氣中的腥甜味則越來越濃重。
這種此消彼長很難不給人留下一種印象,那就是人在瞬間被奪走的全部體溫,會噴湧化作一團散開的血氣,濃厚且腥甜。
公主府堂屋的屋頂之上,趙缭坐在屋脊中央,身型隐于黑色的鬥篷中,玄鐵的面具結了一層薄薄的霜。
在她的四周,哭喊聲、求饒聲撕心裂肺、寸斷肝腸,有的喊冤,有的喊娘,但無不是啞在了刀進刀出之中。
趙缭坐在這些聲音之上,看血光起、血光落,此起彼伏,猶如潮起潮落,雙眼空無一物,麻木得比院中仰躺望天的亡者,更像是死不瞑目。
就在這時,隻聽“咚”的一聲巨響,一人從公主府的正門破門而入,一進門就揮劍砍殺,還沒砍到人就已經紅了眼。
他顯然武功不錯,面對最精銳的殺手還能勢不可擋地向宅内沖,卻也很快招緻圍攻。
在包圍之中他拼命招架,卻終究還是寡不敵衆,胸前被刺了一劍,腿後又被人踹了一腳,“砰”的一聲跪倒在地。
但他仍緊握着劍向四周亂揮亂砍,滿口是血地仰天長嘯道:
“卓将軍一生忠貫日月、碧血丹心,卻為奸人所害,蒙此大冤!
這諾大隴朝,竟無一人為将軍發聲!這泱泱天地,竟無一人長眼!冤啊!将軍!您冤啊!您冤呃啊……”
此人話音未落,就見一支箭矢不偏不倚刺入他的心髒,了卻所有的悲憤。
他“噗”得一聲噴出滿滿一口血後,緩緩倒下,雙目仍舊死死盯着鴉青色的天,血霧洋洋灑灑落在他的臉上。
算是壯烈的落幕,尤其是配上死不瞑目。
屋頂上,趙缭偏頭執弩看着倒下的人,隻有壓垮自己的沉默。
她把弓弩扔在一旁,擡頭看了看日頭,展開雙手到嘴邊哈了哈氣,手背手心來回捂了捂,滿手的血污已經滲進了掌紋中,帶着冷冷的血腥氣。
短短一刻鐘後,方才還哭嚎聲不斷的院中,除了腳步聲和搜尋聲外,已然徹底陷入了無聲。
一人飛身上房,對趙缭恭敬道:“台使,已搜查完畢,一個活口不留。”
趙缭沒有回應,隻是四下審視一圈,确定再無一個活物時,才簡單吐出兩個字來。“撤吧。”
“是!”那人應完,一躍而下。而趙缭也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趙缭突然定在原地,耳朵微微聳起,捕捉到一陣極細微的聲音。
趙缭尋聲看去,隻見公主府所在的坊門中,一抹渺小的人影閃入。
自曲折的坊間穿過,似是曲水之上的一瓣落花,沉浮,飄搖,伶仃。
如此深冬,他居然隻一襲單衣,連件鬥篷都沒有。
便是他的薄薄單衣,也是破損不堪,白衣上淋漓滲透的血色濃淡不一,像是一朵獨屬于鴉青色寒天的雲。
他奔跑時,被窄巷削得愈加銳利的寒風,沿着他的輪廓穿刺,将他的單衣剝離成攬在身後的層層團雲,就連血肉也被剝離一般。
隻剩一根根骨。
他想必受了很重的傷,邁出的每一步都艱難萬分,像是走在刀刃上一般。
那副模樣讓趙缭忍不住懷疑,靴筒内,他雙足的血肉或早已磨沒,支撐他走每一步的,都是赤裸裸的骨頭。
好幾次他的腿一軟後,人就毫無征兆地向前栽去,整個身體直挺挺地砸在地上,再扶着牆,艱難站起來。
甚至就是如此艱難地時刻,他應當是擔心自己的血手污了别人家的牆面,每每不以掌扶,而是握拳以指節抵牆,勉強撐着自己。
斑駁血迹的玉面,隔着這麼遠,趙缭也認得出來者是誰。
趙缭緩緩閉上雙眼,手從佩刀上緩緩垂下,像是蔔卦算到的厄運最終還是發生了一般。
李誼,她今日最不想見到的人,也知道肯定會來的。
隻是沒想到跪了整整三天,又挨了二十廷杖的李誼,在找不到一匹馬、一輛車的情況下,居然能來得這麼快。
李誼豁命般地趕着,以袖包手,舉起懷中抱着的聖旨。
這道聖旨他小心翼翼懷抱了一路,也就是為了護住它,李誼每一次摔倒,都是用單薄的胸膛直接撞地,從未用手撐過。
李誼越走越吃力,卻越走越快,此時提聲喊道:“聖上有旨,饒恕府人……勿要濫殺無辜……!”
他的斷斷續續,急促而凄厲,氣聲大于人聲,不似呼喊,更似無力的悲鳴,令人聞而心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