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钰雪的傩祭面具是武晴為她準備的,其上刻畫的形象是神話中毀信惡忠的上古兇獸,窮奇。
望着一個嬌弱的身軀頂着一張兇獸的臉,站在寫滿半句詩文的牆壁下,這場景,讓白森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怪誕。
擔任祭典大祭司的武晴說完由新友為屈靈均獻祭,随即彎身從牆根處的銅盆裡撿起一塊木炭,遞給陳钰雪。
從陳钰雪接過木炭的那一瞬起,低沉的吟唱聲從人群前方響了起來。
是那個帶着疆良面具的人起頭唱了第一句辭,白森盡力去聽,此人唱的好像是一曲古老的楚辭,“巫陽焉乃下招曰……”
曲調沉抑,節奏凝緩,在虎面人的唱辭聲中,武晴道:“請新友為殘篇續詩,以詩獻祭!”
手握木炭的陳钰雪略一遲疑,武晴擡手,指了指那面寫滿殘詩的牆壁。
陳钰雪的面具動了動,像是在點頭,她回身,走到牆壁最右一端,高舉起手中的木炭。
在牆壁的最右端,自上而下寫有第一首殘詩,是《易水歌》的上聯,“風蕭蕭兮易水寒”。
陳钰雪纖手微動,手裡的木炭輕觸在這半句辭旁的一小塊空白牆面上。
從木炭一角落于牆面的一刻起,地下房間裡的人們開始跟着虎面人一同吟唱那首哀沉的楚辭。
“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幹……”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讬些……”
面具下的每個人都在低聲吟唱,仿似遠古神獸的低鳴,陳钰雪被這突然而起的唱辭聲吓了一吓,用于續詩的木炭險些沒拿穩。
她穩住心神,以炭為筆,以娟秀的字體寫成下聯,“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續詩完成之時,她身後的吟唱聲仿似更低沉了幾分。
原來真如陳钰雪所預料到的,會稽詩社的新人入社儀式,是像王羲之與友人相聚于蘭亭時那樣互行雅令。
隻不過,會稽詩社已提前把半句詩辭寫在牆面上,以此作為首令,陳钰雪的入社考驗,便是将全部首令補續完整。
她緊了緊手上的木炭,往第二首殘詩挪動腳步。
白森站在吟唱楚辭的人群裡,看着燭光下陳钰雪的背影,雙手在不知覺中緊握成拳,冷汗從脖頸後滲出來。
在地下房間的牆壁上續寫雅令,這入社儀式雖别開生面,但白森絕不認為會難倒陳钰雪,畢竟,這位富家小姐的才氣她是親眼見識過的。
眼望桂樹就能随口作成一句相思五言;在一旁聽白森分解案情,在容州軍一幹軍衛眼下也能臨場作出一首深有建安風骨的詠志七律。這等詩才,非腹有萬千詩書者不可得。
寫于整面牆壁上的半句詩辭雖有不少,卻皆為名篇,陳钰雪定然早已熟記于心,對她來說,完成入社測試的最大阻礙,不過是她手上那塊木炭無法像用慣了的紫毫宣筆那般書寫流暢。
果然,在适應了以木炭在牆面上寫字後,陳钰雪越寫越順,燭光裡的一隻纖手仿若一條白練,在牆壁前從上往下一滑而過,就給那些隻有前半句的千古名篇續上後文。
在她身後,齊聲吟唱的人們在虎面人的帶領下一刻也不曾停歇,陳钰雪在牆面上每續完一首詩辭,從十餘張傩祭面具下傳出的古老楚辭也同步唱完了一句。
“歸來兮!不可以讬些。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
這些低沉的歌聲如涓流一般,彙聚于白森的深心,随之而來的是她也解釋不清的悚然感。陳钰雪續完了半面牆的殘詩,白森心頭的惶惑與恐懼越來越重,甚至讓她微微顫抖起來。
白森回頭,下意識地看向顔洵,更加令她驚恐的是,顔洵臉上那張神鳥伯奇的面具直直的朝向前方牆壁,透過伯奇雙目的孔洞,白森看見顔洵的雙眼裡是迷離而狂熱的光。
身周衆人吟唱的古辭,也從伯奇面具下傳出來。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裡些……”
白森捂住心口,在胸腔裡劇烈跳動的心髒也在敲擊着她的耳膜,在她腦中發出“砰砰”的聲響,與地下房間内無處不在的吟唱聲混在一起。
一瞬間,白森眼前現出一片幻境。
她降臨在遠古的祭壇,放眼望去,陰雲密布的天空籠罩着一望無垠的大地,數不清的勇士昂首立于大地之上,他們肩披獸皮,揚起鼓槌猛擊身前的巨鼓,鼓聲震耳欲聾。
在祭壇前,十餘名頭戴面具的巫男巫女跪拜于祭壇前,他們緊閉雙眼,仰天高歌。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
“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
一道霹靂,從烏雲深處劈下,而後是一聲驚雷,“轟!”
白森驚醒過來,她驚恐的發現自己竟然在吟唱聲中陷入幻覺。
周圍的低唱還在持續,衆人前方,續詩的陳钰雪已來到牆壁左端盡頭。
白森想起來了,會稽詩社唱誦的這首楚辭,是屈原所作的《招魂》。
千年前,楚懷王前往秦國參加會盟,結果被扣留在秦國,最終客死他鄉,被楚懷王數次流放的屈原照仿楚地的招魂巫儀,作此楚辭,以求喚回昔日君主的魂魄。
在《招魂》這篇楚辭中,那些辭句末尾的“些”音(注1),正是楚巫咒語的尾音,現下,在這陰暗的地下房間裡,在這可怖的祭山典上,萦繞在白森耳畔的此起彼伏的低唱,是從千年前傳誦至今的巫咒。
屈原創作《招魂》,是為了招回楚懷王之魂,會稽詩社在祭山典上吟唱《招魂》,又是為了招回誰的魂魄?
陳钰雪把牆壁上的詩句辭句都續好了,無聲的雅令隻剩最後半首殘詩。
陳钰雪來到最後半句詩前站定,手上僅餘的小半截木炭停留在這半首詩旁。
十餘張面具下傳出的唱辭聲也來到了《招魂》的最後一句,“魂兮歸來!哀江南。”
陳钰雪的手停住了,在最後半首詩旁停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