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此生犯下的最痛心的錯誤。”曹景望着岩壁上那盞小燭火,哀切地歎息道。
徐耀眉頭深鎖,并不言語,在昏暗的燭光映照下,他的面容更顯得蒼老。
孫利似乎預感到什麼,帶着守在洞牢外的軍衛往溶洞深處退了幾步,隐沒在黑暗中,隻留白森一人獨站在洞牢門外,看着燭光下的兩人。
“三年前,距離秋奕選拔的抽簽儀式還有半月,”曹景用一種枯藤般的聲音繼續說,“我收到一封信,是廣州刺史謝大人寄來的,說他有一位舊友從益州前來,特邀我去廣州城陪他們手談一局,我本不想去,山長卻說這是與謝刺史談交情的好機會,硬要我答應下來,我拗不過山長,又想着那時候徐公子三人已安分了幾日,應不會有事,于是收到信的第二日我就啟程前往廣州了。”
坐在從鴻清棋院前去廣州的馬車上,曹景和車夫剛上了官道,就有一個年輕人攔在馬車前。
曹景從車輿裡探出身一看,攔在車前的是他的愛徒,陶智。
“我一直記得那天,”曹景道,“陶智在官道上懇求我帶他一起去廣州,我卻說路途遙遠,往來都要四五天有餘,不能耽擱了他的選拔,堅持讓他回棋院去。”
曹景仰起頭,看向頭頂無盡的黑暗,眼角晶瑩閃爍。
徐耀依然不語,門外的白森注意到,容州都督原本陰狠的目光似乎有些躲閃了。
“如果那天我帶他走了,去廣州了,”曹景輕聲道,“或許現在他就在神都主持今年的秋奕決選。”
在廣州,謝刺史帶曹景見了當時的益州刺史霍明峰。
霍明峰極愛手談,與曹景一見如故,兩人在謝家府上對弈數日,有一天在棋局上,曹景說在他們鴻清棋院有一少年,是個不世出的弈棋天才,日後一定要帶他來與霍大人當面手談幾局。
霍明峰欣然應允,還說若不是接下來要趕去神都面見武聖人,他一定随曹景同路去一趟鴻清棋院,見一見這少年。
廣州一連待了七八日,曹景方才返程。
回到棋院,先向山長說了說此去廣州的情況,接着曹景就随口詢問起陶智,想問問他這段時日練棋的情況。
不想,歐陽奕慌張起來,急着繞開這個話題。
曹景心頭一跳,匆匆告别山長,前去寒露寝房找他的愛徒。
寝房裡空無一人,桌上有一層薄灰,顯然是幾日沒人住過了。
那日曹景找遍了整個棋院,從下午找到天色黑盡,都沒有見到陶智,詢問棋院裡的棋生,得到的答複皆是聽說陶智父親病重,他隻好放棄學棋,回家盡孝了。
秋奕選拔近在眼前,陶智身為鴻清棋院的翹楚,等的就是去神都參加決選的機會,他父親怎會這麼湊巧的趕在這個時候生病?曹景定然不信,氣勢洶洶的就往山長書房沖去,誓要問個明白。
趙知海在半路上攔住了他。
“那天是趙先生帶我來這裡的。”曹景說着,在洞牢裡踱了一圈,最後停在那面刻有棋盤的岩壁前。
往九靈山走來的路上曹景幾次發問,都被趙知海止住了。
“有些話,離棋院遠了再說。”趙知海壓着嗓子道。
他們一路來到九靈山腳下,進了洞牢,趙知海才如實向曹景說了他在廣州的這些天,棋院裡發生了什麼。
“我離開棋院的當天夜裡,徐公子三人就把陶智拖到這裡來,”曹景面朝洞牢冰冷的岩壁,緩緩道,“他們把陶智關在這裡,又給那些負責巡視棋院内外的守衛塞了好處,讓他們不要靠近,接下來無水無糧的陶智就這麼硬捱了三天三夜。”
曹景凝望着刻在岩壁上的棋盤,聲音低沉道:“我不知道那三天陶智是怎麼忍過去的,不過,看刻在這岩上的棋局,我猜他定是自己與自己獨弈。”
站在洞牢門邊的白森往裡走進一步,視線穿過曹景和徐耀兩人中間的空隙,看到岩壁上去。
以陳家侍女為名來棋院入學的第一天,她出手把飛揚跋扈的沈照甯擊倒在地,那天是曹景下令,将她關入這暗無天日的洞牢。
因了謝瑜和沈照甯作祟,白森也是在洞牢中餓了數日,那幾天裡,饑寒難忍的白森就望着這張刻在岩壁上的棋盤,力求把注意力分散開去。
現在才知道,原來這張棋盤,是三年前一個遭受欺淩的棋生在最孤苦絕望時與自己下的獨弈。
此時,站在洞牢門外,白森再次看着岩壁上的棋盤刻痕,看着陶智獨弈時的棋局,忽然覺得這棋陣十分眼熟。
這不就是……
“後來怎樣了?”徐耀忽然開口道,打斷白森的思緒。
“後來,”曹景苦笑着說,“徐公子三人回來這裡,一頓拳打腳踢後再次逼迫陶智退賽,這次陶智同意了,他也不得不同意,否則他有可能會被活活打死。”
徐耀目光一凜,像是抓住了什麼,道:“這麼說,這個陶智沒有死在我兒手上?”
“對,”曹景回道,“徐公子沒有直接害死他,将軍可以放心。”
陶智同意了退賽,三個世家公子這才放他出了洞牢,當天就迫不及待的拉着陶智去找歐陽奕,讓陶智當着山長的面說他不再參加秋奕選拔。
在三個纨绔面前,歐陽奕哪兒敢說個不字,當即就在參與選拔的棋生名單上把陶智的名字劃去。
第二日一早,有個常年在清雨湖上打漁的漁夫找上來,說在湖邊發現一具屍體,已溺死多時,看身上的衣着應是鴻清棋院的棋生。
“他是自盡的?”徐耀問道,話語間有一絲緊張,像是害怕聽到曹景否認這個說法。
所幸,曹景點頭道:“是,陶智是投湖自盡的,不用擔心,徐公子沒有殺過人。”
得知陶智身亡的幾個棋師先生都大為震驚,但隻有歐陽奕知道在此前發生了什麼,他嚴令封鎖消息,尤其不能向曹景透露一點風聲,他又吩咐趙知海帶着幾個下人把陶智的屍體拖到九靈山下一偏僻處,将屍體火化,對外則聲稱陶智離開棋院,回家照顧病重的父親了。
從廣州趕回來的曹景從趙知海口中聽到這一切,心痛如刀絞,他作勢要沖回棋院去,要找歐陽奕讨個說法,卻被趙知海攔住。
趙知海說,就這樣去大鬧一場又有什麼用?且不說陶智是自己投湖而死,就算他真是被徐萬鈞他們三個親手所害,以他們三人的身份,以他們三大世家背後的勢力,曹景能做什麼?
這番話讓曹景止住腳步,他再次深刻的意識到,世家門閥,是壓在他頭頂上的一座巍峨巨山,他能夠在棋盤上運籌帷幄,落子如神,卻無力讓這座巨山有分毫松動。
“山長那句話說的還真沒錯,”曹景回頭來看着徐耀,長歎道,“莫說我一個九品棋士,在你們面前,我有百品棋力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