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回府時,正巧撞見葛清明從孟玺房中出來,忙連聲詢問孟玺的情況。
葛清明當下剛歇了一口氣,擡起胳膊擦了擦額上的汗,溫聲道,“這一箭的位置實在刁鑽,箭镞入胸,好在大人實屬幸運,這一箭偏了心脈幾寸,如今取下,有驚無險,餘下隻要細心将養,來日不會落下什麼病根。”
話音剛落,他陡然瞥見朝露袖口迸濺的血漬,也顧不得什麼禮節,拽着她的袖口道,“你受傷了?!”
這一聲叫得突兀,朝露愣了一下,這才撤回了手,低聲道,“不是我的血。”
二人之前有些不足人道的情愫,因着孟玺的緣故驟然掐斷,如今有陣無形的尴尬在兩人之間彌漫,朝露覺得自己的耳廓有些通紅的熱意。
“嘩啦”一聲。
原本黯淡的天幕被驚雷劈得雪亮。
先是夜霧,又是疾風。
風卷沙塵,将廊檐下的六角流蘇懸燈吹得東搖西晃,連同姚氏的哭聲一同包含在内。
今夜發生了太多事。
小小幾隻蝴蝶扇動羽翼,将這京中不知多少人事裹挾其間。
兵荒馬亂,注定是個不平凡的夜晚。
起風之後,北方的雨比想象中來的還快。
今夜風雨雷鳴,千龍吐水,軒昂的鬥拱在如注的暴雨中猶如沉睡的獸的輪廓,千層琉璃瓦在漆黑的夜裡無聲地倒映着冰冷的光澤。
如今本該四寂的波風殿内此刻卻燈火通明,下頭整整齊齊放了八大台樟木箱子。
今夜睡不着的還有舒王。
孫大伴不知出了什麼事,舒王違反祖制,夜扣宮門,還帶了許多人随行,一心跪在望仙宮外請求面聖,任憑密密麻麻的雨點砸下來,依舊不改其志。
孫大伴好言勸慰數遍無果,兩下裡為難。
可憐宣化帝一生子嗣緣淺,如今膝下隻有朱由瑞與朱由晖兩個兒子,這點子血脈如何能經得起冷夜裡來回折騰。朱由瑞若是出事,他絕對擔待不起。
所幸宣化帝起坐的時間遲,眼下殿内燈燭未息,孫大伴才趕緊進去通傳。
夜半之中被人叫起來議事,任誰都會不爽。
何況這個人是自己的兒子。
波風殿一排排的箱腳下壓着成片的水澤,将殿内的金磚染得濕漉漉的,讓上頭支着額頭的宣化帝臉色愈發陰沉。
“你深夜見駕,當以為如何是好?”
舒王伏地,不敢對視,但心裡已經把孟家上下祖宗十八代罵了一萬八千遍,“兒子愚鈍,茲事體大,不敢欺瞞,隻能交給父皇裁奪。”
宣化帝陰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半晌,忽地哼笑一聲,“你倒乖覺。”
又問道,“那個姓孟的縣令,之前你為他舉官,你同他關系很好?”
宣化帝的語氣雖平淡,卻讓朱由瑞背後又起了一層冷汗,“兒子與他并無過多私交。他是孟侍郎的長子,文才出衆,多年前兒臣不忍明珠蒙塵,故而厚顔為他請官。”
見宣化帝不語,舒王狠狠心又道,“孟子宗的性情雖說魯莽了些,可秉性剛直,隻要稍加打磨一番,或可為父皇分憂之器,此事是孟子宗一手督辦,托兒臣在父皇面前力陳事情公道,前些日子的事.......或許多有誤會。”
宣化帝聞言冷嗤一聲,“這個孟豐明,人是越老越糊塗。”
孫大伴摸得清宣化帝的意思,随聲附和道,“孟大人行事出格,本就是父子之間的家私事,拿到萬壽節上鬧了一通不算,更可惡的是還将陛下給算了進去。”
外頭的雨越下越急,一個身上沾水的内侍三步并做兩步跑進殿來,孫大伴一見,微斥道“禦前失儀,像什麼樣子,還不快去換身幹淨的衣服再來。”
内侍年紀小,臊得滿臉通紅,聽孫大伴這麼一說,不敢動,更不敢上前,他往原地這麼一杵,對着這位掌印太監低聲耳語幾句。
孫大伴略一沉默,對着宣化帝低聲道,“裴閣老還有一些内閣朝臣在外頭求見。”
“朕誰都不見,”宣化帝合上眼睛,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鼻梁,“這兒東西太多,朕精神有些不濟,你就去司禮監拟旨吧,該查的查,該辦的辦,至于那個查案的孟子宗......要賞,要重賞。”
他看着下頭一直跪在地上的朱由瑞道,“父皇年邁,你是朕的兒子,往後家事國事,總歸要多上些心。”
說罷,他也沒心思看朱由瑞琢磨的表情,徑直起駕回了寝宮。
等送走兩位,孫大伴招來幾個小黃門,吩咐道,“這幾箱東西水淋淋的,放在陛下跟前有礙聖聽,暫且先擡到西配殿去晾着。”
秉筆太監仇英得了信兒剛來,就見着十幾個小太監七手八腳架起那八台沉甸甸的箱子就往西配殿去,他恭敬地給孫大伴換了一個添過紅碳的蓮池水禽紋銅手爐,小心翼翼問詢道,“老祖宗,這位新冒頭的小孟大人,咱們可要打聲招呼?”
孫大伴捂着手,思忖片刻,見外頭風雨雷鳴,便道,“這天一時一個變化,從來都是北風往南吹,從來沒聽說過這南邊的浪頭能翻了天的......”
“眼下先不急,再瞧着吧。”
宣化帝雷霆手段,言出法随。
風雅居血案案發,司禮監下旨命大理寺、刑部、督查院三堂會審,然而就在宣旨當天,宮中西配殿走水,殿内一幹内容全部毀于一旦。而查辦出此案的孟玺,賜飛魚服,由提督太監親自送至孟府,算作嘉獎榮光,卻遲遲不提起複之事。
棋盤動了幾步,孟玺仿佛再一次被命運抛諸腦後。
大理寺、督查院與刑部兵貴神速,一夕之内将風雅居内所有到案之人盡數拿下,表面做酒樓,背地做綠林,眼看從掌櫃到雜工幫傭人頭落地不過是遲早的事。蔣懷手下督辦此案的邱明堂和孟玺還算有幾分同窗之誼,暗中給孟玺稍話,問其中可有他什麼人要保,孟玺隻提出要見馮濤一面。
诏獄之中沒有什麼光線。
馮濤奄奄一息地躺在草垛上,孟玺借着火折子的亮光看他,幾頓折騰下來,他的命幾乎快沒了。
睜開腫脹的眼睑,馮濤依稀辨認出是孟玺的臉,費力地擡起手指攥他的衣擺,“大人救我......”
“燕掌櫃與韓管事在诏獄之中受盡了非人的折磨,如今隻剩一口氣了,若非我提前打過招呼,你妄想如今還能保得下這條命?眼下你是戴罪之身,還有什麼能拿來和我做交換的?”
馮濤的指尖抽動了一下,他咳了幾下,嗆出肺腑裡的血沫,聲音微弱道,“......我知道......我們這些人的命......掌櫃的什麼都不會說的......難道大人就不想要知曉其他的眼在哪裡嗎......?”
馮濤太狡猾,時移世易,如今天與地掉了個個兒,孟玺俯下身,一把擒住他的下颌,冷聲道,“若你能如實交代出你知曉的‘眼’的位置,我保你平安。”
年後本是辭舊迎新的好日子,可這幾個月來,錦衣衛風裡來雨裡去,诏獄又押進了許多新囚,刀光劍影之間,京中一派肅殺,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