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丢過來一個拖鞋,有人睡意濃重地咆哮,“有病!”
傾楸大吃一驚,捂住嘴彎下腰驚慌失措地四處張望。
徙倚笑得發抖,“快逃!”
他們甩着頭發上的水,越過陰冷的夜雨庭院跑回方塔。
十二月餘下的日子,天氣像澄清了的絮莓汁一樣晴朗。綿綿雨夜沒再來過。新年臨近,藍樹驿站落過一場很薄的雪,薄到來不及過夜就全都化了。除夕夜,又抽抽搭搭地掉下了雨滴。
那真是個異常忙亂的雨夜,一大群商人來不及回家過節,隻能在驿站落腳。真的是好大一群,四十九個商人加上其中一個家夥的紅頭發小閨女,共五十人。
那天晚上驿站的大人小孩全都忙瘋了也樂瘋了,因為這樣大規模的商隊總是财大氣粗。驿站拿出糧食和酒招待他們,他們也樂于拎出米面、肉串和果脯來酬謝。适逢除夕,今夜的宴會絕對是一年裡碰不上一次的大場面。
徙倚混在截道者和學徒中跑前跑後。在灰面鬥篷下穿着高檔絨棉的商旅會在孩子跑過時把小錢袋和糖塊抛給他們。傾楸接滿了一口袋,因為這些零食,他越跑腳步越輕快。江葭看着也不像個成年人,她也收到了糖果袋。徙倚卻對這些饋贈不屑一顧。她隻想到除夕夜的晚宴上吃點燒雞腿,然後回到孩子們的寝屋練習最近剛學到的靜坐思考。
傍晚時人們都去宴會廳了,大火爐廳裡空蕩寂靜。徙倚跑到大壁櫥邊,扯下一摞蒙着渡語綢的坐墊。她餘光瞥見火爐邊蜷着個人影,才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一個待在火爐廳的人。
商人的紅發閨女坐在那裡,挨着火爐。徙倚眼花了,乍一看時把那孩子看成那天挨着暖岩抽煙鬥的煙河。可是她跟煙河一點也不像。她披着一肩膀绛紅色的卷發,發色像加了葡萄汁的火雀酒。她斜着腦袋沉思,半邊身體貼牆,雙手抱膝,長卷發垂在臉頰兩邊。她眉毛雜亂,眉勢粗重淩厲,眉棱骨又高又鋒,眼睛被爐火照着,看不出是什麼顔色的。
徙倚不知道她為什麼不跟大人們一起去宴會廳,也來不及管這事兒。她數好坐墊就沖了出去。
之後,她坐在宴會廳裡大吃大喝燒雞和絮莓汁,徹底把紅發姑娘忘了。
在除夕夜,即使是像她這樣生性嚴肅的孩子也放松下來,跟其他孩子一起胳膊挽着胳膊,在商人隊伍裡和着歡快的小調踩舞步、轉圈和拍手。
星幔之地的商旅多是衣衫精緻、面容滄桑的老人和健壯男女,他們的腿腳像羚羊一樣輕便,肚子上的肉比小野牛還結實。他們的笑聲說不上多文雅,但也不粗野,每個人都眼神晶亮靈活,深谙與人相處之道,很會讨人歡心。他們當中沒有任何人像是爐火邊那個神秘冷淡又陰沉的女孩的父母。
商人們和成年截道者要徹夜飲酒,孩子們卻在午夜時分被趕出宴會大廳。多數人還沒玩夠。徙倚依依不舍地從有權徹夜狂歡的江葭身邊走開,傾楸卻已打起哈欠,走路時拖手拖腳。
經過大火爐廳時,紅發少女獨自坐在火爐邊的側影忽然閃在徙倚眼前。充斥她内心的散漫與歡愉在這一瞬消失了。她不由自主地擔心起來。
為什麼有人在除夕夜獨自守着火爐?那孩子讓她想起剛來到藍風驿站時的自己。可實際上,當日的她遠沒這麼陰郁。
徙倚護送傾楸回到集體寝屋躺下,而後回到大火爐廳。這間擁有許多壁爐和火盆的大廳一向是三方塔内最溫暖熱鬧的地方,今夜卻似乎比别處冷很多。
她一眼就看見紅發姑娘仍留在原地,連姿勢都沒變過。
她輕輕走上前去,既期待又忐忑。但那女孩好像睡着了。又粗又亂的眉毛底下,那雙眼睛已經閉上。她雙手緊抓着褲筒,指節蒼白發青。
徙倚站在她面前,沉默着觀察和思索。她去壁櫥拿了一大堆蓬松柔軟的綿綿藤和一塊嶄新的毛毯,蓋住那個堆着酒色長發的肩膀,又把被褥往她脖頸前掖了掖。那姑娘一動不動,連眼皮也沒哆嗦一下。
徙倚仍舊不敢離開。她應該再做更多的事情嗎?比如去拿點熱絮莓汁?或者,去宴會廳拿個雞腿……
最終她沒有拿這些芬芳四溢的東西,而是用沸水泡了一杯對付風寒感冒的墨染草,放在了那姑娘手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