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禦史府。
裴昭睜開眼,燈光昏暗,紗幔重重。
他又站立于那棵盛開的梅樹下,朔風卷着碎雪撲在臉上,謝昀攥緊銀槍的指節已凍得發青。
對面梅樹下,裴昭的陌刀“驚瀾客”斜指地面,刀鋒拖出一道蜿蜒雪痕,像條蟄伏的毒蛇。
“铮——”
銀槍率先破空,槍尖挑飛三朵紅梅。
裴昭旋身避讓,陌刀貼着槍杆逆削而上,火星在冷鐵交擊間迸濺。
謝昀猛然撤步,槍尾橫掃對方膝窩,裴昭卻似早有預料,足尖點地騰空躍起,“驚瀾客”劈開漫天飛雪,寒光直取天靈!
“當啷!”
槍杆橫架住刀刃的刹那,謝昀靴底在凍土上犁出兩道深痕。他盯着近在咫尺的朱砂痣,忽地咧嘴一笑:“裴大人這招,怎麼帶着山野之人的莽氣?”
“謝将軍的‘挑梅式’,”裴昭刀鋒下壓半寸,“倒像閨閣姑娘抛的繡球。”
梅枝應聲而斷。謝昀踉跄半步,槍尖險險擦過裴昭耳際,削落一縷墨發。他順勢旋身,槍尾如蠍尾倒鈎,直戳對方腰眼。裴昭陌刀插地借力,淩空翻至謝昀身後,刀背重重拍向他後頸——
“啪!”
謝昀反手接住刀背,掌心被震得發麻。未及喘息,陌刀貼着脖頸劃過,削斷謝昀一縷鬓發。
槍杆同時抵住裴昭心口,兩人僵持在梅香與血腥交織的寒風裡。
“你輸了。”謝昀喘息着咧開帶血的嘴角。
裴昭垂眸看向心口的木杆,忽然輕笑:“謝承玉,你槍頭呢?”
謝昀瞳孔驟縮——三丈外的梅樹上,槍頭赫然嵌在樹心,紅梅順着裂痕簌簌而落。
“戰場上,沒人等你裝回兵器。”裴昭刀尖挑起地上槍頭,“就像那日圍場——”
話音未落,謝昀突然暴起!他棄槍撲上,右拳裹着勁風直擊面門。裴昭偏頭閃避,卻被攥住腕骨反擰,陌刀當啷墜地。
兩人滾作一團撞上梅樹,積雪瀑布般傾瀉而下。
“現在誰沒有兵器?”謝昀膝蓋壓住裴昭腰腹,染血的掌心掐住他咽喉。
裴昭忽然屈膝頂向他肋下,趁他吃痛翻身反制。玄色官袍與銀甲糾纏在雪地裡,像兩匹撕咬的狼。
裴昭趁機抽身,卻在起身刹那被扯住蹀躞帶。七寶玉扣崩裂飛濺,兩人再次栽進雪堆。
“撒手!”
“你先松口!”
梅林間回蕩着粗重喘息與布料撕裂聲。
待李景恒聞聲趕來時,隻見滿地斷枝殘雪,銀槍與陌刀交叉插在梅樹下。
五丈外,謝昀将裴昭死死按在青石上,官袍襟口扯得大開,自己額角傷口正往外滲血。
裴昭睜開眼,黑夜夾雜着些許月光在一層層帷幕中流洩進床榻,他從榻上坐起身。
窗外夜風蕭瑟,寒氣漸來,他知道一切都和從前不同了。
*
告示張貼之後一連幾日,陸續有問詢登門的奇人來自領藥師一職。
又背着葫蘆說能用蠱蟲破案的苗疆少女,被楚濟發現葫蘆裡裝的是麻辣田螺;
更有風塵仆仆破衣褴褛、自稱絕世名醫的老頭,蹭吃蹭喝幾日,結果連白糖和砒霜都分不出。
其餘的無論是民間大夫還是江湖遊醫,雖都頗有些學識,可惜沒人能分辨出銀針之毒。
春娘一連幾次請求帶回女兒的屍體,都被官府以未曾結案無情拒回。
謝昀一籌莫展寝食難安,剛來大理寺的第一樁案子就陷入僵局,明明有線索,卻始終好似身處一場迷霧之中。
雖說他轉行進大理寺本是為了保命,但要讓他冷眼看着冰冷的屍體躺在停屍房,而兇手卻逍遙法外,他實在難以做到。
先父在時常教導他:君子明知不可為,亦當勉力而為之,以成其志;為官則應舍身忘命,以報國恩、安定庶民。此乃大丈夫之所為。
先父雖已棄世多年,可諄諄教誨猶在,時時響于耳畔。謝昀一早就知道,自己并非父親親生,也許受人托付,也許是道邊垃圾堆裡撿來的,父親從未對他說過。
但不管是受人所托也好,垃圾堆撿的也好,總歸是被人抛棄的。一個被人抛棄的孩子,始終糾結自己的來曆也沒什麼意義。
先父起身草莽,朝中并無根基人脈,縱然戰功卓著,至多也隻做到了折沖校尉。
好在父親待他如親生,一生未娶妻生子。每每親傳武藝,又聘請先生教他讀書,才不至于荒廢此生,他方能一步步走來,為太子所賞識,平戰亂,定朝綱,匡扶社稷,不負丈夫之志。
再後來新帝登基,謝昀年少意氣,不肯掩飾鋒芒,縱使功勳卓著,也不免觸犯尊嚴,終惹聖上猜忌,一生傲骨盡摧。
輾轉半生他才驚覺,他永遠改變不了,他是棄子,是遺刀,是那個始終被抛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