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聖上駕崩,蕭大将軍趁亂謀反之事平息之時,謝昀便曾見過他手下的死士,皆是這樣的死狀:黑斑自胸口蜿蜒爬上脖頸,毒發如萬蟻噬心,十分痛苦。
謝昀如此便更加笃定,這些事皆是出自蕭衍之手。
出地道之時,夜色已深,雨卻下得比來時更大了些。
漆黑中隻見楚濟正帶人尋來。
“将軍!我不認得路,将軍叫我好找!”
謝昀聞言拱手笑道:“實在不好意思。”
“還好裴禦史也在,要不真得讓太子殿下擔心死。”
“太子……太子殿下找我了?”謝昀一怔。
“是啊,将軍不帶我去害我又挨罵。”
“你先把人帶回去叫人好生守着,我見了太子随後便回。”
“是。”楚濟把傘留下,獨自帶人遠去,消失在漆黑的來路。
“承玉,你方才實在太莽撞了,怎能随意出手?你知不知道有多險?”裴昭眉間緊蹙,字字铿锵。
“是,我也覺得是有些沖動,隻是這封信是關鍵證據,要是真燒了豈不……”謝昀連忙賠笑,“還好裴大人無恙,若因我一時沖動而傷了大人,我豈不心懷愧疚?”
謝昀話音剛落正要擡腳,隻覺胸中血氣翻湧,一股熱浪自胸口湧上,站立不穩用劍鞘支在地上,一口血吐出來。
“承玉……”裴昭面色一白,趕緊俯身接住了他。
蘇禦說的不錯,餘毒未清果然不宜動武,更何況方才在地道中聽說謀害太子一事,更是怒氣縱橫,急火攻心。
剛剛在地道之内動手之後便已覺察不适,隻是強撐。他知道不能讓田青看出破綻——他怕的正是謝昀裴昭二人都武力不俗,若是看出他力不從心,哪能乖乖就範。
“承玉,你可還好?”
聽他語氣略微顫抖,謝昀笑笑說道,“沒事了裴大人,我這身子骨哪就那麼不禁用了。”
謝昀強撐着站直身子,盡管臉色蒼白如紙,口中卻依舊淡定,“走吧,太子殿下想必已經等急了。”
可沒走出兩步,謝昀便覺天旋地轉一頭栽倒。
裴昭趕忙一把接到懷中,理了理他沾着血的碎發,又把他扯到背上。
“謝昀。”裴昭扔了傘,背着他起身走去。
烏雲閉月,他看不清腳下的路,但還是穩住腳步試探着始終往前走。
“有勞裴大人背我了。”謝昀被雨水沖刷有些睜不開眼,又覺得疲憊不堪馬上要睡過去了。
“承玉,你别睡,我們說些什麼好嗎?”裴昭語氣難得的溫和。
“好。”
“你問我什麼都行,問什麼我都答。”
“……”謝昀一張口沒發出聲音,血水被雨沖淡順着裴昭肩膀流下。
“承玉?”
“我聽到了,我問什麼你都答。”
“嗯。”
“如果有一天,有人…要你殺了我,你會嗎?”謝昀虛弱無力,勉強問出一句完整的話。
“不會。”
“如果那個人,是皇上呢?”
“皇上怎麼會想殺你呢。”
“如果是皇上,你會嗎?”
“我會為你求情。”
謝昀苦笑了下,倘若求情不成該怎麼辦呢,他想再問問,可奈何這一陣心髒疼得厲害,根本發不出聲音。
“承玉,換我問你了——前些天為什麼不願理我?”
“承玉…?”
背後并無人應答,一絲聲音也沒有,耳邊隻有呼嘯而過的風雨。
*
禦史府夜半燈火通明,窗外的松樹枝被雨水抽打得沙沙作響。
李景恒負手而立踱步不止。
“殿下,”裴昭袍袖尚濕無心去換,叩拜于地長跪不起。“臣有罪,臣萬不該如此沖動行事,緻使謝少卿…毒發。”聲音如同卡在喉頭。
“臣自知罪責深重,無地自容,愧對殿下,請殿下責罰。”
李景恒沒吭聲,一把奪過侍從手裡的藥碗:“我來喂吧。”
“并非都是你的錯,”他一勺勺喂藥給昏迷不醒的人,“謝昀年少氣盛,終歸他自己做事魯莽不當心,枉我對他如此器重。”
“殿下,此事是臣失察,還請殿下降罪。”
“錯便是錯,有錯就要受罰,誰都是一樣,你替他遮掩什麼?”李景恒橫眉冷目,眼中露出少有的愠怒。
“身為言官,一言一行自當公謹無私,況且禦史乃是文官之首,更應以身作則,時時約束自身才好。”
“臣定當謹記。”
“去門外跪着,跪到他醒為止,”李景恒瞧了一眼榻上那張蒼白的臉,說道:“罰你并非因你失職之罪,而是你言行無狀,若此次不讓你靜心思過,隻怕來日再犯。”
“是。”裴昭重重叩首。
夜雨漸急,他跪在青石闆上,任憑鬓邊青發混着雨水胡亂貼在面頰上。
他是庶子出身,自有沒有娘親疼愛,父親也很少管教他,将他全權交給主母撫養。
因此他自幼便謹慎恭敬,時時勤勉,喜怒不形于色。在朝中更是兢兢業業恪守本分,不敢有一步踏錯。
好像每個人都帶着這樣一種期望,也可以說是一種印象:他的言行本就不該沾染一絲真實的喜怒哀樂。
雨下了一夜,他就這麼跪了一夜。
雲開霧散,天已初曉。
“吱呀——”,一陣推門聲響起,李景恒身披厚氅踏出,看了一眼地上久跪的人,“他醒了,你進去看看吧,我還有政事。”
“是。”
裴昭跪一宿,腿腳僵硬難行,他勉強站起身搖晃着走進去。
“裴大人,”謝昀嘴唇泛白,嘴角卻噙着笑,“怎麼把我背到你自己家裡來了?”
“那秘信可交到太子手中?方才我見太子今天像是心情不好,沒敢多問。”
“嗯,殿下昨天連夜将兵部方文遠下了诏獄。”裴昭淋雨過後嗓音有些沙啞。“隻是……”
“隻是什麼?”
裴昭緩緩垂下眼睫,神色凝重:“方文遠,已在牢裡自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