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尚在口中,荷華便豎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噓聲。
“我知道。”荷華平靜開口,“時鳴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記在心裡。”
念薇颔首,“那奴婢繼續說纾夫人去世時的事吧。”
“去了長門園後,纾夫人便感染了風寒。後來就是小君知道的,小君您尚在禁足之中,阖宮上下,都是容姬的人,太醫院根本不願意來長門園為纾夫人治病,沒有辦法之下,奴婢隻有去找公子搖光求助,搖光最開始允諾了奴婢,可最後……”
念薇慘然一笑:“藥,還是斷了。”
荷華閉了閉眼睛,是的,這些事她都知道。
不僅如此,就連讓念薇去找公子搖光,都是她的主意。
搖光,他明明可以救長姊的。
他,也明明答應過,要救長姊的。
再度睜開眼時,荷華眸子裡已經沒有任何感情,她語聲低沉:“我一直疑惑,去長門園前,長姊明明身體健康。父王曾說過,幾個姊妹裡,她是最不怕冷的。為何一場簡單的風寒,就奪去了她的性命。”
念薇:“許是小産時身體沒有養好,又或許是……”
“——後宮裡,本就有無數種殺人性命于無形的手段。”荷華緩緩出聲,替她說完了沒出口的話。
念薇颔首:“所以這些年,我一直不敢過多提及纾夫人的事。奴婢也害怕,您若是執意追查,也會步了纾夫人的後塵。”
荷華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念薇接着道:“纾夫人去世的前一天,陛下,曾來過長門園。”
念薇到現在還記得,那是一個暮霭沉沉的夜晚,一點燈火如豆,君王冷峻的身影孑然立于沉寂的宮室裡,高大,壓迫。
木榻上的女子長發散亂,膚色冷白如瓷,整個室内,隻有她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映着窗外凄清的月色,仿佛破碎的哀歌。
有風拂過,竹影搖晃,君王總算開口:
“為何要讓荷華成為女史?”
“若說是妾身的私心,陛下信麼?恭敬柔淑,溫婉靜和,這樣的話,靜纾一生已經聽太多太多回了。”
“陛下或許不知道吧,靜纾其實是個很自私的人,從不喜歡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荷華是我的妹妹,靜纾不希望,逝世以後,她仍會以陛下嫔妃的身份祭奠自己。”
“荷華與妾身不同,荷華……遠比妾身勇敢。”
話音未落,靜纾捂住唇,又是幾聲咳嗽。這一次,有點點暗色血迹,自她的指縫裡滲出。她不動聲色地将手背藏于薄被之下。留意到她的動作,伫立于一旁的念薇,不自覺便紅了眼眶。
宸王烨又道:“替旁人求了這麼多,你就沒有一句,想對朕說的嗎?”
靜纾搖頭:“陛下,妾身入宮的那一年,與靜纾在上林苑相遇的少年郎,就已經消失了。妾身隻是陛下的纾夫人,這一生,也隻能是,陛下的纾夫人……”
她彎了彎唇,無聲地笑,“這一點,陛下不也清楚嗎?”
聽到她的反問,宸王烨終于沒說什麼,冷哼一聲,拂袖離開。在他即将跨過門檻的一刹那,靜纾驟然出聲:
“陛下!在這紫宸宮中,任誰當王後,妾都能含笑九泉,唯獨容姬……”
“若陛下不願顧念妾與您昔日的一點恩情,執意立容姬為後,妾就算是死,也難以瞑目!!!”
宸王烨跨門檻的腳微微一頓。
即便靜纾聲嘶力竭至此,最後,他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然而他前腳剛走,靜纾後腳便暈厥過去。
及至黎明破曉之際,靜纾才出現片刻的清醒。
念薇想給她喂一些熱水,然而什麼都喂不進去。
她瞳孔渙散,伸出枯竹一樣細瘦的雙手,胡亂在半空中抓着什麼。突然,眼神定住,聲嘶力竭道:
“父王,母後,兒臣要回家!兒臣要回家!!!”
“兒臣……要……回……家……”
生命的最後,她連一句話都沒有留給宸王烨。
一句話也沒有。
說完這一切,念薇已經是泣不成聲。
荷華同樣死死咬住下唇,眼裡有淚光閃爍。
靜纾死後,宸王烨倒是恢複了她一切位份,以王後之禮厚葬,極盡哀榮。人人都說他這是深情厚誼,對纾夫人癡心一片。隻是……
深情有什麼用,有什麼用啊。
可憐紅顔總薄命,最是無情帝王家。
她這一生,決不能成為靜纾。
而兆朝,也決不能再有第二個對宸王動心的公主。
不知過了多久,荷華的淚水終于幹涸,想起宸王的遇刺,禦書房侍女的供詞,時鳴的那句“父王沒有死”,冥冥之中,她覺得背後一定有某種聯系,等待自己開解。
她擡起頭,一雙明眸亮得驚人,如有火焰在燃燒,對念薇定定道:
“長門園,本宮,非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