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鳳梧殿時,天蒙蒙亮。
為了不驚擾宮人,荷華是從鳳梧殿的角門進來的。念薇早已替她打點過,不會有人透露半點風聲。然而還未到寝宮前,便看見偏殿前一人截然而立。
晨露寒涼,少年一身素白單衣,形銷骨立,仿若一隻落單的鶴。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荷華忽然想起這句詩。
既看見,便不可能無視,然而此刻她的穿着實在不太便于見人。早起之後搖光為她尋了件中衣套于素紗襌衣裡,外面仍緊緊系着鶴氅,雖比昨晚好了一些,但于她王後的身份而言,仍是不合禮數的。
荷華不由得攏了攏鶴氅,确定脖頸上那些斑斑點點的吻痕被領口遮住後,才駐足,向時鳴微一點頭。
時鳴嗫嚅着嘴唇,似是有很多話想說,然而最終還是輕輕喚了她一聲“阿姊。”
“你身體不好,早上天氣寒涼,還是先回去歇着吧。”雖然兩人保持着數米的距離,荷華仍是關心地問了一句,然後又道:“可曾用過早膳?”
時鳴搖頭。
荷華歎息:“那記得讓小廚房給你準備,若他們疏懶了,告訴念薇。本宮今日有些累,沒法去探望你了。”
這席話雖然客套,但說得也是實情。一整夜的折騰下來,她此刻隻想去寝宮裡好好補個覺。
時鳴點頭。
于是荷華放心離開。
就在她即将進寝宮時,身後,突然傳來少年低低的嗓音。
他問:“阿姊,父王……是不是已經去了?”
他的嗓音是如此之輕,仿佛隻要輕輕一吹,就會飄散在風裡。
可即便如此之輕,也仍舊一字不落地傳入荷華耳裡。
荷華愕然。
她去長門園的事并未讓念薇透露給時鳴,更不要提秋岚山的事。乳母奚夷與父王姬芓慘死的過程,她甚至沒有向念薇細說。
她回身,眸光不禁帶上幾分冷銳:“誰告訴你的?”
時鳴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沒有人告訴。隻是……我昨日從窗戶裡遠遠瞥見阿姊穿着黑衣服去昭陽殿,你素日裡隻喜歡穿青色和朱紅的。我便猜測,你許是……知道了什麼。”
時人大多以白色為服喪之色,然而皇宮之内,若非太後和宸王駕崩,荷華作為王後,是不可能穿白色的。她被無數雙眼睛盯着,想緬懷一個人,隻能穿同樣隐含服喪之意的黑色。
即便如今為奴隸之身,時鳴畢竟是兆朝的十六公子,自幼生長在宮廷内苑,對不同顔色服飾代表的寓意,還是一清二楚的。
因他的敏銳,荷華不由得默然。
她閉了閉眼睛,半晌,複又睜開,吩咐時鳴:
“下午的時候,來内殿找本宮。本宮要同你一起用膳。”
時鳴輕輕“嗯”了一聲,目送着荷華的背影隐入寝殿之中。雕花門于她身後緩緩合攏,直至一切恢複平靜,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他其實沒說,昨晚荷華離宮之時他就看到了,因為擔心,一直站在偏殿外等她安然歸來。若真有事,他也好想辦法幫她遮掩。
他更沒有提及,從她回來後,他一早便清清楚楚,發現了她掩映在領口與碎發之下的……半點紅痕。
傍晚,時鳴來到鳳梧殿的内殿時,矮桌上已經擺滿了精緻的菜肴。
藜藿羹、全炙魚、胹鼈炮羔,炙鸹、烝凫……全是宸國的名菜,青銅爵裡也盛滿了甘甜的瑤漿蜜水,與他為奴時的飲食不可同日而語。
第一次入内殿,時鳴還有些拘謹,不過很快就恢複了落落大方的姿态,向荷華拱手行了個禮後,屈膝跪坐下來。
在他行禮的時候,荷華也在不動聲色地打量他。
幾日未見,時鳴氣色比之前好了許多,不知是否是錯覺,身量仿佛也高了一點。他端坐的姿勢凜然有禮,依稀還能窺見一點兆王室昔日的風采。
隻可惜,無論再怎樣恪守禮節,他都不是幽京那個無憂無慮的十六公子了。
荷華在心底微微歎息一聲。
因為有心事,這一頓飯下來,荷華吃得很少,大部分時候,都是默不作聲注視着時鳴飲食。
貴族之間,向來推崇“食不言,寝不語”,時鳴自然沒有忘記自幼所受的教誨,所以他也吃得很沉默。
等矮桌上的菜都撤下去了,荷華命念薇禀退周圍侍奉的宮人,掩好宮殿的大門後,方才開口問時鳴:
“這幾日在鳳梧殿過得如何?”
時鳴想了想,回答:“承蒙阿姊照料,傷口已經結痂了。”
“那就好。”荷華颔首,又問他,“之前本宮說要送你出宮,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全憑阿姊吩咐。”時鳴神色平靜,但遲疑片刻,他還是道,“阿姊,父王……”
他雖未說完,但明亮的眼瞳裡,仿佛有碎金般的微光。
荷華知道他想問什麼,她看了看周圍,确認隻有他們和念薇三人後,點頭示意念薇将錦盒呈上來。
錦盒放于幾案上後,荷華凝視時鳴,目光幽深:
“裡面放着的東西,不僅是對兆朝,宸國,乃至如今中庭所有諸侯國,都至關重要。時鳴,在你打開它以前,我以長姊的身份提醒你,一旦開啟,我不會容許你再走出紫宸宮。”
“從生到死,你往後的人生,隻能與我綁定在一起。”
她沒有再以“本宮”自稱,而是換成“我”。
聽到她的話,時鳴垂下眼簾,片刻後又擡起,纖長的羽睫顫動如同黑蝶欲飛,他問:
“阿姊是否不信任時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