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被撲滅之際,天已大亮,昔日古樸莊重的诏獄建築,如今已成一大片傾塌的廢墟。在黎明的晨曦裡,冒出陣陣白煙。
經過統計,死者有數十人之多,甚至,包括殷苛。
看到殷苛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體時,荷華和時鳴的神色均是一變。
搖光斂眸,隻是凝視着地上焦黑的屍首不說話。濃如鴉翅般的長睫密密覆蓋住他眼底的神色,叫人無法辨認出他此時的情緒。
唯有荷華知道,殷苛的死,意味着什麼——如今人證物證俱在,隻差一步,得到殷苛是如何指使刺客行刺宸王的口供,那整個案件便算是塵埃落定,殷苛從此再也難以翻身,甚至能重創玄止一派。
荷華知道連日以來搖光都在為此事忙碌,如今殷苛一死,表面看是罪有應得,但殷苛背後的勢力盤根錯節,他沒了,玄止一派必然會推出新的人上位,而荷華真正想的變法一事,必然更加艱巨。
想到這裡,荷華深吸一口氣,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搞清楚火災的來龍去脈。她鳳目微揚,看向廷尉葉旭:
“葉大人,诏獄起火的事,麻煩解釋一下吧?”
葉旭不慌不忙,答道:“查過了,是看守的獄卒不小心打翻燭台,加上天幹氣燥,以至于火勢蔓延。”
面對葉旭顯然有些敷衍的理由,搖光抿起唇,眼裡愠色漸濃,半晌,他緩緩開口:
“葉大人身為廷尉,卻玩忽職守,以至于诏獄起火,囚犯枉死。這件事,葉大人是打算草草一筆帶過麼?”
他的語氣聽不出什麼波瀾,然而深處卻有股子冷意。
心知搖光動了怒,葉旭垂袖拱手:“大公子教訓的是,微臣自當前去向丞相大人領罪。”
“我看也無需驚動丞相了。”搖光冷笑一聲,“《宸律》規定,同官而各有主也,各坐其所主。廷尉大人既然渎職,不如罷官回家休養幾年吧。”
聽見搖光的話,葉旭暗暗咬牙,然而如今搖光有宸王烨的谕旨,代為攝政,形同宸王,他一介臣子,又如何敢違抗聖命?
隻好躬身行禮:“微臣領命,謝大公子海涵。”
葉旭身為九卿之一,已是宸國位高權重的人物,尋常人決不敢輕易等閑視之。但搖光輕描淡寫幾句話,便罷黜了他的官職,而他卻不敢有任何違抗。因此周圍人看搖光的眼神愈發恭肅,官兵個個将背挺得筆直,生怕得罪了搖光。
荷華敏銳察覺到在場氣氛的變化,她默默看着葉旭罷官的一幕,思緒萬千。
明明同樣是問罪,為何葉旭面對自己和搖光的态度截然不同,前倨而後恭也?
隻因她是一個女子?
隻因,如今真正大權在握的人,是搖光,而非自己?
就在荷華眼眸微垂,陷入思索的時候,搖光開口:
“母後勞累半宿,如今火勢已控制住,不如回宮歇息?兒臣已經為您備好車駕。”
荷華擡眼看去,隻見外面停留着一輛王後乘坐的重翟車和公子專用的辇車。重翟車以梧桐木制成,鍚面朱總,車兩旁飾以翟鳥彩羽為遮蔽之物,寶蓋垂下金線流蘇,由四匹高頭駿馬拉動,極為豪華。
然而此刻在荷華眼裡,卻遠遠比不上搖光以三匹駿馬拉動,四面敞開的青銅辇車——因為是公子,搖光可以站在辇車上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朝拜與窺視,從一開始,便将自己的形象牢牢樹立在臣民心中。
她從前也曾為四匹馬,五匹馬,六匹馬,亦或是車駕的裝飾是否豪華,與宮裡其他姬妾争風吃醋,如今看來,這份心思,卻是如此可憐、可笑。
對于統治者而言,有什麼比自己的言行舉止,讓百姓真正信服來得更重要?
想到這裡,荷華不動聲色看了一圈周圍因為救火而灰頭土臉的兵卒,微微擡高聲調:
“傳本宮的話下去,今夜救火的士兵和百姓,每人賞一千貫銅铢。若有人受傷,再額外贈與粟米一袋,傷藥十瓶。”
聽到荷華的話,人群一陣短暫的寂靜過後,再度沸騰起來,“王後千歲”的聲音震耳欲聾——往年救災救險,最多給一些糧食,他們還是第一次貨真價實收到如此豐厚的回報。
唯有葉旭眉頭緊鎖,猶豫再三,還是出聲提醒:“王後殿下,恕微臣直言,如今廷尉的俸祿,暫時撥不出這麼多銀子。若要如此,還得按規矩先請示丞相大人,再走國庫撥銀的流程。”
荷華早有準備,淡淡道:“不勞葉大人挂懷,這筆錢,從本宮的私庫裡出。”
話雖這樣說,荷華的心仍是無法抑制地抽搐了一下——這也意味着,一場大火,她多年來的積蓄,頃刻間折損大半。
很心疼。
但沒辦法,該花的,還是得花。
彼時荷華懷裡的嬰兒剛剛睡醒,睜着一雙葡萄般黑溜溜的眼睛,好奇打量着周圍人。
想起什麼,荷華對時鳴道:“這個嬰兒和她的母親,是何來處?若是不清楚的話,最好查一下。”
能進诏獄的犯人身份必定大有來頭,荷華不希望對方的母親無辜枉死。
時鳴點點頭,“微臣會命人去做的。”
抱了半天嬰兒,荷華隻感覺胳膊酸痛,她将嬰兒交給一旁的念薇,揉了揉手臂,不料嬰兒一離身,癟癟嘴,蹬着小短腿就開始哭鬧,襁褓都被蹬開了。念薇趕緊重新裹好襁褓,嬰兒,柔聲細語哄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