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着哄着,她眼角的餘光似是注意到什麼,忍不住失聲驚呼:
“小君您看,襁褓裡面有字!”
荷華順着念薇指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襁褓内側血迹斑駁,隐約是小篆的筆法,組成一個“殷”字。
看見血書,荷華與念薇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眼神裡确認了嬰兒的重要性。
“那就依大公子所言,本宮先回去了。剩下的事有勞大公子與洗馬了。”荷華開口。
不過經過葉旭身邊的時候,她停頓一刻,雖然壓低聲音,卻字字句句,清楚無比:
“葉大人,本宮知道火不是你放的,但本宮也知道,幕後的人,到底想做什麼。勞煩葉大人轉告對方一句:你們想要燒死我,想要将所有肮髒污穢用一場大火化為灰燼,可陽光之下,所有罪孽,無所遁形。”
“世間萬事,逃不出‘天理昭昭’這四個字。”
說完,荷華登上重翟車,頭也不回地離去。
荷華走後,按照她的吩咐,剩下的人員在時鳴的安排下,有條不紊地忙碌起來。已有史官趕到現場,正在竹簡上奮筆疾書。
見史官在記錄,時鳴走到對方身後,拍了拍他的背。
“想必太史令應該知道怎麼記錄昨晚的事吧?”少年眉眼和熙,黑曜石一般的眸子裡,仿佛含着清淺如泉的笑意。
太史令颔首,将竹簡上刻字展示給時鳴看,時鳴垂眸,隻見上面如此寫道:
“是歲秋,八月之望,诏獄火起,烈焰張天,其勢洶洶,莫之能禦。獄卒奔走呼号,囚徒号啕掙紮,慘象環生,目不忍視。
當是時也,王後聞之,色變而起,奮袂疾馳至獄前,目尋聲探,于火燼餘煙之中,見一襁褓嬰兒,啼聲微弱。
後不顧周身熾熱,沖煙冒火,徑前抱之而出。其鬓發焦枯,衣角燃灼,而神色堅毅,未露絲毫懼意。衆人見後安然攜嬰而出,鹹以為神明顯佑,伏地高呼 ‘神迹’,聲震四野,皆贊王後之仁德慈愛,勇毅非凡,傳頌之聲不絕于途。
及火滅事定,後見兵民疲敝勞頓,形容憔悴,心憂不已。即頒懿旨,開内庫,撥庫銀數萬兩,赈濟撫恤受災之衆。或施粥飯以飽腹饑餒,或賜醫藥以療愈傷病,或給布帛以蔽體驅寒,或助修葺以安身立命。百姓得此恩澤,鹹頌王後之賢明,感恩戴德,奔走相告。
由是,王後仁德之名,播于朝野,傳于四方,後世論及,皆贊其慈惠之行,為千秋之楷模也。”
——太史令來時,荷華已從火海裡出來。救火一事,太史令大多從周圍人口中拼湊而出,許是無意,許是當時确實人多口雜,公子搖光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隐身而去,及至這篇王後本傳,也不曾留下隻言片語。
時鳴思忖過後,接過太史令的筆,在未寫完的竹簡後又補了一句:
“史臣曰:王後之德,仁厚慈愛,救嬰于危難,濟民于困厄,其行也善,其心也慈,真乃母儀天下之風範,垂範後世,德音流芳,當為萬代所敬仰。”
停筆之際,他遙望重翟車遠去的方向,眼睛仿佛籠着薄紗霧氣的湖泊,潋滟水光裡倒映着新雨過後的蒼翠山色。
阿姊,并非時鳴心胸狹窄。
當世,後世,你若想名垂千古,便隻能孑然獨行。
無人可拂逆你的光芒,天命之下,衆人皆為你的影子。
馬蹄踏在堅實的官道上,揚起陣陣塵土,發出清脆而有節奏的聲響。重翟車緩緩前行,以金鈎挽起的車簾在風中微微晃蕩。
上車以後,荷華便命人撩起簾幕,一路坦然接受沿途百姓的窺視與跪拜,及至紫宸宮前,她才讓念薇重新放下車簾。
然而車簾才放下,馬車突然停頓,有小黃門的聲音在外面響起:
“王後殿下,太後娘娘有請。”
荷華正準備下車,重翟車外傳來一個郎朗的聲音:“母後身體欠佳,若是王祖母記挂,搖光願意代為探望一二。”
聽見搖光的話,荷華微微一怔。
遲疑片刻,她最終還是命念薇挽起車簾,隻見搖光立于小黃門身側,沾染了煙灰的白衣還未曾來得及換下,然而整個人依舊爽朗清舉,若林下山風。
四目相接的刹那,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隻是微笑着向她斂袖作揖:
“回宮以後母後早些歇息,身體為重。”
荷華點點頭,算是答允他的關心。
就在搖光即将跟随小黃門前往冷泉台的時候,荷華忽然又叫住對方,“大公子。”
他回頭看她的一刻,她彎了彎唇,粲然一笑,仿佛桃花灼灼,漫山遍野,一路摧枯拉朽地開放,漂亮得驚心動魄。
她說:“你看,太陽升起來了。”
日影融融,他不覺擡頭,隻見遠方的天際一輪紅日噴薄而出,豔豔欲燃,萬道金光灑向大地,似要将世間一切黑暗驅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