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泉台。
已是深秋,庭院裡荒草叢生,高過人頭,幾株枯樹歪斜地立着,枝幹扭曲,好似張牙舞爪的鬼魅。地上的磚石破裂不堪,縫隙間滿是青苔,行走其間,時有不知名的小蟲簌簌爬過。屋檐下停歇着幾隻寒鴉,發出凄厲的叫聲,打破這死一般的寂靜。
自從雍王事變之後,搖光已有十幾年未曾來過冷泉台。哪怕是當年自浮玉山得了百年人參,也是令宮人代為贈送。
依稀印象裡,父王斬殺雍王的那天,自己不過四五餘歲,暮色殘陽融于天際如同血染,他見父王拖着太阿劍自宮道上緩步走過,長劍瀝血,在沿途的青石磚地面留下長長的殷紅痕迹,仿佛鑽出地面的赤鍊蛇,蠕動着,扭曲着。
君王的盛怒之下,宮道兩側,所有人皆瑟瑟發抖,伏地行禮,無一人敢出聲。
“父……”小小的孩童不知所措,想要開口,卻被母妃捂住嘴示意噤聲,然後帶着他徐徐下跪,拜别君王。
他偷偷擡起眼,眼角餘光隻看到一角拂過的象征君王的烏黑玄袍,上面依稀沾染了幾點暗痕。
後來他才知道,那暗痕是父王摔死太後所生兩子時濺染上的。
父王親手摔死了自己兩個兄弟。
天家之内,本無親情。
搖光如此想着,不覺加快腳步,邁過宮門。
他進來的時候,容太後正坐在廊下,看幾隻麻雀争食地上的稻谷。它們圓溜溜的眼睛緊緊盯着地上的谷粒,叽叽喳喳地叫着,短而鋒利的喙快速地啄食着,全然不顧周圍的破敗與凄涼,為這清冷之地添了些許靈動的氣息。
許是衣袖帶起的微風,令檐下懸挂的銅鈴相互碰撞着,發出 “叮當叮當” 的脆響,驚到了正在争食的麻雀。它們撲棱着小巧的翅膀,“呼啦啦” 地騰空而起,瞬間消失在上空,隻留下那被驚擾起的微塵在陽光的縫隙中輕輕飛舞。
容太後微側過身,正看見靜靜伫立在廊柱旁的白衣青年。
“王祖母。”見容太後注意到自己,搖光推手微微向上,恭敬喚道。
容太後颔首,“你父王身體好些了麼?”
“派了禦醫日夜看護,孫兒相信,父王吉人自有天相,不日定能蘇醒。”搖光回答得滴水不漏。
容太後一雙有些渾濁的眼睛盯了他半晌,搖光坦然自若地應對她的打量。半晌,容太後總算點頭,搖了搖頭,像是嘲諷地笑了一聲,又像是一個人自言自語:
“你倒是個孝順的,像極了你父王。”
說到“孝順”二字時候,她微微一頓,刻意咬重了發音。
搖光又豈聽不出容太後的弦外之音,然而他依舊保持着微笑,隻是不知為何,那笑在容太後眼裡,帶上幾分散漫不羁的意味。
“若說孝順,搖光不及二弟與容姬夫人良多。”他不疾不徐地說着,見容太後臉色變了一變,方才繼續道:
“記得父王身體安康時,希望王祖母在冷泉台靜養,未得他準許,閑雜人等一概不能入内。沒想到容姬夫人卻總能帶着二弟來此替父王盡孝,倘若父王醒來得知此事,定當不勝感動。”
容太後眼眸微眯,“你這是在威脅哀家?”
搖光淡淡一笑:“兒臣不敢。”
“以前宮人們總說你像華陽夫人,如今看來,阖宮上下,倒是都看錯了。”容太後閉上眼睛,似是歎了一句。
半晌,她重新睜開眼睛,直視着搖光,開門見山地道:“你可知哀家為何會屬意玄止?”
搖光思索片刻,回答:“因為二弟與祖母一樣,流淌着容國的血脈。”
“容國?”容太後嗤笑一聲,“哀家是容國人不錯,可容國也隻是宸國的附庸,否則哀家當初便不會以滕妾的身份被雍王贈予先王,又陪着陛下在夏國苦苦捱了十幾年。”
“既然祖母對容國不屑一顧,那又為何——”
搖光的話未說完,便被容太後打斷:“你以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