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踏過泥濘的地面,濺起一片片渾濁的水花。
殷苛緊緊伏在馬背上,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與馬蹄聲交織在一起,仿佛一曲急促的鼓點,敲打着無邊的雨夜。
樹林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幽深,枝葉交錯,像是無數張開的臂膀,試圖攔住他的去路。偶爾一道閃電劃破天際,照亮他的面容——蒼白、冷峻,眼中卻燃燒瘋狂的火焰。
雨水順着他的臉頰流下,混合着汗水與血水,滴落在馬鬃上,又被狂風卷走。
身後的追兵聲隐約可聞,火把的光在雨幕中顯得微弱而飄忽,仿佛鬼火般閃爍不定。
他咬緊牙關,手中的缰繩攥得更緊,駿馬嘶鳴一聲,加快了步伐。風在耳邊呼嘯,雨在臉上拍打,他的心中卻隻有一個念頭——向前,再向前,他一定會逃出生天。
然後,來日給所有傷害過自己的人好看!
樹林盡頭隐約可見模糊的樓宇輪廓,确定是鹿鳴居後,殷苛策馬狂奔,風雨将他的身影吞沒在無盡的夜色中。
“窈娘,你說,殷苛真的會被抓住嗎?”
檐下幾個身影相互偎依着,仿佛乳燕擠在巢中瑟瑟取暖。
其中最為矮小的女孩擡頭看向身邊較為高壯的婦人,對方沒有說話,隻是伸手摸了摸女孩頭頂的花苞髻。
——她們便是之前向荷華揭發鹿鳴居買賣人口事情的青蕪與窈娘二人,自從鹿鳴居被查封後,她們連同樓裡的其他姑娘,都被搖光接到了坊間居住,以待來日出堂作證。
但因為今天是拂柳的頭七,幾名素日裡與她交好的女孩還是不忍心,于是買了些香燭供物,結伴來樹林裡祭拜對方。拂柳是荷華來鹿鳴居的那夜,為了不礙殷苛的眼,被胭脂虎活生生命人釘死在棺材裡的昔日頭牌之一。
然而女孩們過來的時候,土堆已經被野狗刨開,薄棺材裡的屍骨也被拖出來吃了大半。看到這一慘狀,女孩們哭泣着哀悼拂柳,湊錢買了一具質量更好的新棺材後,重新收斂了拂柳的屍骨,将其好好安葬,所以才耽誤到現在。
見雨勢轉小,一名女孩提議道:“要不,我們還是回去吧?剛好趕上天明入城。”
話音未落,哒哒的馬蹄急促響起,有人狼狽摔下馬,吓得女孩們往後一退。
等看清楚來人的樣貌,青蕪忍不住驚呼出聲:
“殷大人?”
殷苛擡起眼,同樣微微一怔。
他認出她了。
是那個叫青蕪的小丫頭,胭脂虎不止一次和他誇耀過小姑娘的容貌,還說等她滿了十四,第一個送給自己嘗鮮。
見面前全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殷苛原本提着的心總算放下,嘶啞着嗓子命令道:
“你們幾個,給我準備幹糧和水!護送我去容國!”
哪怕落魄如喪家之犬,可骨子裡他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少府大人,這整個鹿鳴居都是他一手締造,他是這裡唯一的主宰。
而鹿鳴居,是溫柔鄉,是銷金窟,是尋歡作樂的巢穴,吐絲結繭隻待獵物送上門,将其纏繞。
見女孩們沒有反應,他又強調了一遍:“聽見沒有?等本少府到了容國,好處自然少不了你們的!到時候吃香的喝辣的,錦衣華服金銀珠寶應有盡有!”
他的語氣是如此理所應當,女孩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沒有說話,然而,眼前不約而同都浮現出那一具被野狗撞開的,漆黑的,薄皮棺材。
終于,青蕪怯生生上前,小心翼翼開口道:
“您說的,都是真的嗎?”
殷苛嗤之以鼻:“本少府向來說到做到!”
青蕪點點頭,“那我們現在就去準備,雜役房裡應該還有點吃的,我帶您過去。”
殷苛一陣狂喜,從早上到現在,他一口沒吃,加上剛剛的逃亡,正是體力消耗劇烈,急需補充飲食的時候。
然而他跟着青蕪,沒走幾步,後腦勺突然劇痛襲來!
眼前發黑,天旋地轉。
恍惚之間,他仿佛看到,一個葛衣布衫的小男孩舉着風鸢,對母親志氣滿滿地道:
“等我長大了,我一定要成為宸國曆史上最厲害的名臣!”
……
荷華與搖光趕到鹿鳴居的時候,鹿鳴居外隻剩下殷苛搶走的那匹駿馬,殷苛本人,則不見蹤影。
搖光正要命令親衛在四周搜尋,突然,從後面的樹叢裡,走出來一個瘦弱的身影。
“貴人不必找了,我知道殷苛在哪兒,請随我們來。”
荷華與搖光互相看看彼此,确認青蕪的神色沒有異樣後,在金吾衛的保護下,走了進去。
走了大概十幾米,前方立着幾個高矮、胖瘦不一的女孩兒,都是之前從鹿鳴居裡救出來的姑娘。
“到了,殷苛,就在這兒。”
青蕪停步。
荷華擡眸看去,隻看見一具黑漆漆的,殘破的薄皮棺材,半掩在黃土堆裡。
雨水淅瀝,青蕪面色蒼白,驟然跪下,旁邊幾名女孩子同樣接二連三地跪地。青蕪膝行上前,給荷華磕了一個頭:
“還請貴人責罰!我們見到殷苛後,一時激動,所以……”
她沒有再說下去,但荷華已經明白了她未出口的話。
荷華默然一瞬,總算開口:“起來吧,你們沒有錯,那是他應得的。”
殷苛向來瞧不起女子,準确說,瞧不起一切身份地位不如自己的人。
既媚上,便必然欺下。
他開了鹿鳴居,用裡面人的賣身錢來給自己鋪路,卻又輕視她們,嘲弄她們,認為權勢,金錢,可以收買一切。
可他忘了,她們是人。
最終,他被自己最瞧不上的弱女子,被她們手裡的長釘,一寸一寸釘死在了棺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