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廿八,宜嫁娶。
荷華回到紫宸宮時,卯時剛過,天蒙蒙亮,像是深青的綢緞,白玉日晷的指針緩緩移動,在地面投出斜長的影子。
念薇已在鳳梧殿外等候多時,一見到荷華,她便迎上來,關切道:
“小君,如何?”
荷華眼眸微垂:“殷苛死了。但私庫的軍械武器已經提前轉移出去,時鳴恐怕也落到玄止手裡。”
“公子可有什麼對策?”
荷華搖頭:“暫時沒有。隻能先等婚禮進行。他先回明華殿布置了。”
念薇一聲歎息,“既如此,那我先為小君梳妝。迎親是黃昏時候,咱們還有些時間準備。”
想起什麼,荷華取出一枚青玉牌,遞給念薇:“将它交給衛尉沈冉,他是昔日廖老将軍的舊部,看到玉牌後,他知道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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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陽的光從窗戶裡斜斜射入,雲芷的侍女為她插上發髻間的最後一支玉钗。暮色從她的茜紗袖口滲出來,把整座将軍府染成一塊将凝未凝的血玉。
她不覺攥緊了手指。
再過一刻鐘,玄止就要來迎親了。
今夜過後,她就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宸國王室的一員。
明明所有的圖謀都即将實現,可為何,她……卻是如此的不安呢?
“本宮想告訴你,嫁人,絕不是你唯一的生路。”
依稀之中,那雙黑沉沉的眼眸凝視着自己,像是霧霭裡傳來的一聲歎息。
她甩甩頭,将這些雜亂的思緒趕出自己的腦海,玉钗下垂着的墜子随她的動作發出伶仃細碎的響聲,仿佛急促的雨點——可明明辰時雨便停了,白晝裡天氣一片晴好。
“姑娘,迎親的車隊到了。”
喜娘的提醒在外面響起。
在侍女的攙扶下,雲芷緩緩起身,銅鏡裡映出的美人雲鬓花顔,美如丹青古畫。
她垂下眸。
她的衣裙以羅為地,織繡七行雉鳥,領緣密排三十八粒蜻蜓眼琉璃珠,蛇形勾連的暗紋織入衣緣,繞襟三重,衣擺如漩渦纏身,行走時需邁“禹步”,象征婦德婉約。
她忽然就想起兒時躲在街角,看母親再嫁時的裝束。
那麼多年過去了,母親的樣子早已記不清,隻記得她上車之時,耳垂下的珠子随她的動作不停地晃悠,仿佛懸在蛛絲上的露水。
可露水遇到陽光是會蒸發的。
就像普通人的婚姻。
無非是兩個窮苦人,再生下一堆窮苦人。
生生世世,在底層不得翻身。
她深吸一口氣,擺出一個最完美的笑容,由侍女攙扶着,步出房門,去拜别葉夫人與雲将軍。
雖與兩人并無血緣之實,但雲芷的禮節依舊一絲不苟。
許是武将緣故,即便是大喜的日子,雲将軍依舊一身戎裝,鐵甲铮亮如雪,卻偏偏在護心鏡邊緣系了截褪色的紅綢——那是當年平臨城一戰,雲芷剛出生時接生婆綁襁褓剩下的,後來她失蹤多年,隻剩下這截紅綢紀念。
倒是葉夫人,身着玄色織錦深衣,領緣繡黼黻紋,妝容端莊,雲鬓高聳。唯獨在雲芷起身時,她欲言又止,最後隻是拔下一根金钗,簪入她的發中。
“可憐的孩子,難為你了……”
她沒再說話,唯有低低歎息。
例行的新婦囑咐過後,雲芷從主屋離開,由一衆侍女與喜娘護送着,前往雲府大門。出府的時候,她特意看了一眼雲若居住的院子,還是那樣悄無聲息,門窗皆被木質的封條釘死,隻留下送飯菜的小孔。
愚蠢的,看不清楚形勢的大小姐。
雲芷收回目光,沒有一絲留戀地邁着禹步,朝着門外等候的玄止姗姗而去。
玄止今日身着玄甲,奉彘肩,以整塊鎏金犀帶束腰,戴玄玉委貌冠,冠梁嵌七枚山字形銅片,象征宸嶺七谷。整套裝束兵禮一體,襯得少年鬓若刀裁,眸似寒星。
他向雲芷走來時,腳上的翹頭赤舄鞋尖包青銅,雕成睚眦首,每走一步,铿锵如戰鼓。
即便早有準備,兩人四目相對的一刹那,雲芷還是下意識後退半步,檐角的冰棱被喜燭映成血琥珀色,墜在少年的禮服上碎成齑粉,像極了長平坡那夜飄進帥帳的骨灰。
“怎麼,夫人怕了嗎?”他似笑非笑。
雲芷強行定住心神,手持羽扇掩面,“妾失禮。”
然後扶着玄止的胳膊,穩穩登上玄甲兵車——宸國尚武,加上雲芷出身将軍府,因此迎親的禮車舍棄了士大夫專用的夏缦軒車,改用兵車。
整個車廂以柞木為骨,蒙黑牛皮,車轅雕螭首,車蓋用七幅素缯,蓋頂垂玄色流蘇,就連拉車的兩匹骊馬都披着玄色犀皮馬甲,額前綴人面金當盧。
遠遠望過去,不像是成親,倒像是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