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着荷華,玄止下意識後退一步,仿佛看到什麼鬼魅。
有窸窣的衣料摩擦聲響起,高台上響起一聲長長的喟歎:
“總算可以起來了。”
隻見那具屍體動了動,緩緩從地上爬起來,伸了個懶腰後,揭開覆在臉上的人皮面具——濃眉似劍,眸似星辰,英氣勃勃裡又帶着三分女子的明麗秀美,不是雲若,又是哪個?
玄止一刹那明白所有。
他看看荷華,又看看雲若,“你詐我?”
荷華淺淺一笑,“一個障眼法而已,若是細看,破綻很多。是二殿下自己沒能發現問題,怨不得旁人。”
此時沈冉剛剛斬殺了幾名叛軍,提劍趕了過來。
雲若從懷裡摸出一個被刺破的羊皮袋,扔給他,“謝啦。不過這玩意一直捂在胸口,真是冷死我了。下次非得換成熱的才行。”
沈冉忍不住嘟囔,“就算是熱血,時間長了也得變冷啊。”
眼看忠于自己的士兵還有近千人,玄止冷笑:“别以為你們這就高枕無憂了,如今宮門關閉,去昭陽殿的通道已經被切斷,大部分金吾衛都在昭陽殿那邊,就算是死,我也要拉你們墊背!”
聞言,荷華卻不慌不忙,隻是輕輕拊掌。
刹那間,從大殿的房梁上、宮殿的偏門裡、影壁的背後,湧上來黑壓壓的人頭!
看到那些士兵的穿着,玄止心下一驚——竟然是廖家軍?當年廖老将軍告老還鄉後,這支軍隊不是已經樹倒猢狲散了嗎?
荷華微微勾唇。
廖将軍離世後,廖家僅存的兩百精兵,總算可以派上用場了。
她謀劃多日,今天總算要迎來一個結果。
沈冉的銀甲在燈火裡泛着冷光,他手中的長槍拄地,鋒刃上十七道血槽已是猩紅一片。他雖出身沈氏,卻父母雙亡,由廖将軍收養長大,然而廖家式微後,他不願為雲起效命,毅然決然投靠了大公子。
“兩百玄甲,對陣一千名羽林。”沈冉的聲音像生鏽的鐵片刮過青石,"當年廖将軍在平臨城支援雲将軍,對抗夏軍,也是這般光景。”
聽到沈冉的話,雲若咬了咬唇,她知道沈冉在說謊——平臨城一役外祖父尚有三千精騎,而他們身後這些兒郎,是真正的孤軍。
然而在迎上荷華的眼神時,她的聲音響徹雲霄:
“舉盾!”
今日過後,雲若會向世人證明,她從來不是什麼藏于深閨的金枝玉葉,她身體裡流淌着廖家世世代代從軍的血,流淌着兆朝宗室女的血,即便不喜歡生父,她也依舊繼承了來自他的一份戰魂。
她是雌鷹,雌鷹生來就該翺翔于天際。
八百面玄鐵重盾轟然落地,在玉階頂端築起漆黑城牆。荷華看見第一排盾手的小腿在戰栗,這些廖将軍一手訓練出的漢子能生撕狼豹,此刻卻在太極殿外的玉磚上打着滑——他們腳下浸滿同袍的血。
玄止同樣放聲道:“放箭!!!”
箭雨破空時,天地陡然傾斜。
荷華親眼看着一支鳴镝穿透三重盾牌,将舉盾的士兵釘在盤龍柱上。他至死都保持着防禦的姿勢,鐵指深陷盾牌邊緣的狼頭浮雕。
越來越多的箭矢咬進盾陣,像饑餓的狼群撕扯着獵物。
"就是現在!"沈冉揮舞長槍。
盾陣突然裂開三道缺口,叛軍的歡呼聲尚未出口,就化作驚恐的嘶吼。三百桶火油從盾牆後傾瀉而出,順着玉階奔湧直下。
刺鼻的硫磺味混着血腥氣,金吾衛的銀甲在油光中扭曲變形。
“雲若,往旁邊站一些。”荷華蓦地開口。
雲若依言退開半步。
荷華緩緩拉開朱紅弓弩。
“嗤”的一聲,鐵箭裹着閃爍的火焰,穿透大殿!
第一支火箭發出後,沈冉帶兵跟上,無數燃燒的箭簇化作萬千火矢,在叛軍陣中炸開猩紅蓮花。那些披着明光铠的武士突然成了移動的火把,他們在玉階上翻滾,帶着滿身流火撞向同袍。
“撤兵!!撤!!!”玄止聲嘶力竭。
他剛要跨上馬背,突然,大地開始震動。
他擡起眼,隻見八百玄甲重騎從太極殿兩側廊道殺出!
為首的那人衣白似雪,名為飒露紫的駿馬蹄裹着棉布,在宮道之間疾馳竟未發出半點聲響。
在搖光的帶領下,這些在邊境擊退過北疆蠻族的勇士,此刻化作沉默的黑龍。他們平舉馬槊沖入火海,鐵甲在烈焰中淬成暗紅,像是從地獄熔岩中爬出的修羅。
“二殿下,小心——!”
副将的話還未說完,利箭穿心而過,荷華收起弓弩。
耀眼的劍光仿佛驚鴻掠影,“叮”的一聲交擊後,玄止跨下的駿馬仰天嘶鳴!!!
頃刻之間,勝負已分。
玄止單膝跪地,長劍深深插進金磚縫隙。他後背插着三支斷箭,鮮血正順着銀甲紋路滲入腰間玉帶。
搖光踏過滿地金水——那是融化的明光铠與血肉混成的溪流。
“二弟,你輸了。”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不驚輕塵。
“輸?”玄止驟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
笑聲戛然而止的一瞬,他猛地拔出後背的斷箭,定住身,直視荷華,眼神冷鸷如蠍:“現在說輸赢,還為時尚早!”
他一個暴起,向荷華撲去!
“砰”的一聲,九盞纏枝銅燈正從穹頂墜落。燃燒的燈油潑灑在鲛绡帷幕上,将整座太極殿映成赤色汪洋。
荷華看見他手背青筋在火光中跳動,那些暴突的血管裡仿佛流淌着融化的青銅。
“母後的頸動脈在兒臣指尖半寸處。"玄止的青銅手甲扣住荷華咽喉,聲音帶着金鐵摩擦的嘶啞,他拖着她退向偏門,看向搖光:
“煩請王兄讓追兵退至百步外,否則……”
淬毒的鋼針從指縫探出,在荷華雪白的肌膚上點出墨綠星芒。
沈冉的長槍在磚石上刮出火星:“玄止!你以下犯上不算,如今還要加上弑後之罪麼?”
搖光一言不發,隻是冷冷盯着玄止。他的月白絲靴碾過滿地琉璃碎片,那些鑲嵌着金絲的瓦當在腳下發出垂死的呻吟。
荷華忽然輕笑出聲。
她雲髻間的金步搖在熱浪中搖晃,十二串明珠垂簾恰好遮住唇角弧度。
當第三盞銅燈炸裂時,搖光這才注意到,那支步搖的鳳凰尾羽并非裝飾——尖銳的金絲末端泛着幽藍的冷光。
他一顆懸着的心,稍稍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