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就在心底暗暗發誓,等回了宸國,他決不會讓母親再有受凍的時候。
可事與願違,如今的冷泉台,哪怕是正午,都不見日光。
宸王烨閉上眼睛,臉上有一閃而逝的痛苦。
究竟是為什麼……母子二人,會鬧到今日這個地步呢?
冷泉台的這一場對話,是亥時傳進明華殿的。
其時搖光站于巨大畫案前,案上平鋪着一方雪白絹帛。
他屏息凝神,手腕輕擡,筆鋒落于絹帛,似有千鈞之力,墨色暈染,勾勒出虎首輪廓。窗外風聲嗚咽,竹影搖晃不休,而殿内,唯有落筆的沙沙聲,和他沉穩有力的呼吸。
随着筆觸遊走,虎身的雄渾線條逐漸顯現,肌肉緊繃,似在積蓄力量。然而,當他聽見容太後的那句“你難道忘了我們當年在夏國為質的日子,他是你的親……”時,手裡的狼毫筆,猝然停下。
他忽然就想起父王蘇醒的前夜,他安放在鳳梧殿的耳目對他說,王後身邊的大宮女念薇從民間尋了一個老中醫進宮,然後又連夜将對方送出王都。
後來他派人去老中醫的家鄉探訪,終于得了一句口信:
“夫人已經懷孕一月有餘。”
一月有餘,一月有餘……
她懷了他們的孩子!
搖光閉上眼,長長吐出口氣,低聲囑咐屈純:
“後日春獵,不可傷她。”
說完,狼毫飽蘸濃墨,在硯台中輕輕一舔。
然而再度落筆時,終究還是往旁邊偏了一寸,于是猛虎利爪微蜷,雖然氣勢仍在,卻輸了那一份殺人于無形的兇狠。
春草初萌,天耀城外的獵場鋪開一片嫩青,空氣中彌漫着泥土的芬芳。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金線繡的麒麟獸在日光下泛着冷光,仿佛随時會從旗面上躍出,撲向獵物。
——春獵是宸國貴族一年一度的迎春盛會,宸國尚武,宸王烨大病初愈,更是要借此機會彰顯自己龍體康健。
長龍般的隊伍裡,宸王烨策馬行在最前,銀甲映着新柳,腰間懸着的龍紋玉玦随馬蹄聲輕晃,發出細微的叮咚聲。
他的面容依舊蒼白,但眼神銳利如鷹隼,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他依舊是那個不可一世的君王。
荷華騎着照夜白緊随其後,她的手指緊緊攥着缰繩,指節泛白。
她其實不願意來。
可是宸王烨自蘇醒後,便一直沒有踏足她的鳳梧殿。雖然她曾打算用藥物遮掩,讓孩子看上去是宸王烨受傷前懷上的,但念薇勸她,用藥畢竟損傷自身,如今孩子月份尚小,最好的辦法還是讓宸王烨寵幸她一次,這樣孩子便能名正言順地出生。
正當荷華思索着該如何向宸王烨搭話時,林間突然傳來一聲低吼,震得樹梢積雪簌簌而落!那聲音如同悶雷,帶着令人心悸的威壓。
荷華下意識掀開車簾,隻見一頭吊睛白額猛虎破開灌木,獠牙森森,眼中閃爍着嗜血的光芒,向着車隊猛撲而來!
“保護陛下、王後!”
随行的沈冉疾聲高呼,聲音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金吾衛迅速列隊成陣,将宸王烨與荷華圍在中間,長矛如林,寒光閃爍。然而,猛虎的動作比他們預想得更快,它一爪拍飛擋在前面的兩名金吾衛,鮮血濺在草地上,染紅了嫩綠的春草。
宸王烨的坐騎驚嘶一聲,前蹄高高揚起,幾乎将他掀下馬背。他手中長弓脫手,墜入枯草叢中,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陛下小心!”為了腹中孩子的身份,荷華咬牙,策馬擋在宸王烨身前,挽弓連向白虎射去!
她的箭術向來精準,利箭破空,接連射中猛虎的肩胛與腹部。然而奇怪的是,那隻吊睛白額猛虎好似沒有痛覺一般,眼中兇光更盛,仿佛要将眼前一切都撕成碎片!
眼看猛虎已經撲至跟前,荷華的呼吸幾乎停滞,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在耳邊轟鳴。猛虎的利爪已經揚起,腥風撲面而來,她甚至能看見它獠牙間滴落的透明涎水,聞到它口中噴出的腐肉氣息。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柄青鋼長劍破空而至,劍鋒劃出一道銀弧,帶着淩厲的殺意!
下一秒,大公子搖光縱馬躍過溪澗,他的身影如同閃電般迅捷,劍鋒精準地刺入猛虎的咽喉。
虎血噴濺而出,染紅了他月白色的錦袍,綻開朵朵紅梅。猛虎發出一聲凄厲的哀嚎,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激起一片塵土。
搖光翻身下馬,單膝跪地,劍尖還滴着虎血。
他的聲音沉穩而恭敬:“兒臣救駕來遲,父王與母後受驚了。”
宸王烨撫過腰間玉玦,裂紋已蔓延至龍睛。他望着長子染血的衣襟,眼底泛起一絲難以捉摸的暗芒:
“搖光,你的劍,比去年更快了。”
搖光隻是将頭壓得更低:“父王謬贊。”
荷華的手依舊緊緊攥着缰繩,她的目光在宸王烨與搖光之間遊移,心中隐隐生出一絲不安——搖光出現的時機,實在太巧了。
以及,為什麼獵場會突然出現一隻如此厲害的老虎?
想到一個最大的可能,荷華的心漸漸冷下來。
凝視搖光的眼神,仿佛也有什麼光彩,在一點一點黯淡。
而搖光卻毫無察覺,隻是保持向宸王烨跪地行禮的姿勢。
明明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咫尺,卻注定成了命裡跨不過的長江……
與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