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之後,宸王烨沒有立即回内廷,而是去了一趟冷泉台。
其時正是下午,明明暖陽燦爛,冷泉台卻陰冷刺骨。
褪色茜紗懸在梁上,梁下的銅鈴已經黴綠,庭院裡石雕的并蒂蓮井蓋上爬滿青苔,細密如蔓延的毒瘡。風掠過庭院,野蒿叢簌簌作響。
宸王烨沿着台階,一級一級走着,眼眸愈發幽深漆黑。
他好像已經有很多,很多年沒有來過這裡。
抵達主殿時,檐角懸着的鐵馬突然叮咚一聲,殿門虛掩的縫隙中,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
“進來吧。”
殿門推開後,華發蒼顔的老婦人跪坐在幾案前,姿态端正。
她還穿着前幾日祭司宗廟時的禮服,深黑袆衣的領口裝飾黼紋,蔽膝繡着三行翚翟紋,袖口、衣緣處滾了紅底雲龍紋鑲邊。一頭銀發梳得整整齊齊,副笄六珈,眼角的皺紋仿佛菊花的花瓣,千絲萬縷。
她似乎早就知道,他一定會過來。
宸王烨止住步。
也沒有向容太後行禮,而是道:“朕還活着,母後是不是很失望?”
容太後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他:“你是哀家唯一的兒子,為何會這樣想?”
宸王烨“哈”的冷笑一聲,将狼牙箭的箭頭摔在地上,“殷苛刺殺,容姬與玄止謀逆,母後敢說,樁樁件件,你毫不知情?”
容太後閉上眼睛,沒有說話。
“想來當年朕殺了雍王,又殺了他和母後生的兩個孽種,讓母後對朕一直怨恨至今吧?”
孩子,她剛出生還未滿兩月的孩子……
容太後的耳邊仿佛又響起嬰孩的啼哭,看見兩團模糊的猩紅蜷在丹墀下,碎玉般的顱骨間還黏着半片金絲襁褓。
她睜開眼,青銅燭樹在玄色帷幔下投出獠牙般的影子,宸王烨的衣袖垂在玉階上,像一截被血浸透的鶴羽。
許久許久,她歎息一聲:“其實哀家從未想過令幼子威脅你的王位。”
“可您畢竟還是生下了他們。”宸王烨臉上閃過不易察覺的痛楚,“您令朕成了七國的一個笑話。”
容太後啞然。
宸王烨的聲音低沉而冰冷,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繼續道:“母後知道這些年以來,朕最懊悔什麼嗎?朕最懊悔,這件事知道的太晚,未在母後懷孕之際,就将他們連同雍王一起處置掉。”
容太後手指攥緊,她猛地擡起眼睛,厲聲道:“昔日章太後與烏桓王所生幼子,尚且能與宸武王稱兄道弟,在戰場上領兵殺敵,為我大宸效力。你與他們皆為哀家所生,為何偏偏你就不能容下你的兄弟!!!”
宸王烨同樣提高聲調,字字句句皆是怨憤:“可章太後也曾派人設下陷阱,誘烏桓王進京,最後親自射箭誅殺他!母後能如此對待雍王嗎?!”
兩人所說的,還是宸武王時期的一段往事。
章太後是宸武王的生母,宸王烨的曾祖母。當初宸惠王去世後,章太後為穩固宸國後方,與烏桓王私通,兩人育有一子,對方便是廖氏的先祖。
後随着宸國勢力增強,為消除烏桓威脅,章太後在紫宸宮設計誘殺烏桓王,将烏桓納入宸國版圖中,改名青溪,為宸國統一大業掃除了一大障礙。
華章台,便是當年章太後誘殺烏桓王之處。
聽見宸王烨的反問,容太後好像一瞬間失去所有的力氣,她的臉色蒼白如紙,指甲摳進地磚縫裡,青金石碎屑混着血珠滾落,顫抖着嗓子道:
“烨兒,你的王位,你的王位畢竟是他扶持得來的……你難道忘了我們當年在夏國為質的日子嗎?他是你的親……”
“住口!!!!”宸王烨一聲爆喝,止住了容太後的話,“朕是天子,是宸國王族血脈,朕的父王,至今還挂在宸國的宗廟裡,享萬年供奉!雍王一介異姓武夫,又算是個什麼東西?”
容太後沒再說話,唯有淚水決堤般湧出。
殿外黑雲壓碎最後一絲暮光,宸王烨不願再回憶雍王的往事,他冷冷道:“即日起,朕會徹底封閉冷泉台,撤走裡面所有宮婢,母後就在這裡好好頤養天年吧。”
“對了,”離開前,他看了容太後一眼,眸中不帶任何感情,“最新傳來的消息,玄止逃至容國,容國若敢收留這個逆子,朕必發兵滅容。”
容太後的淚水已經幹涸,她的語聲譏諷,隻是反問他:“滅容?就算沒有玄止,以你的打算,那不也是遲早的事情。”
“母後果然了解朕。”宸王烨冷笑,“哦還有,朕記得,母後的母族為容國虞氏,朕已經派人向容王傳話,虞氏三族,務必誅殺殆盡。”
容太後霍然站起身,胸膛上下起伏,就像破舊的風箱:“你敢!!”
宸王烨猛地回頭,眼神如刀:“朕有何不敢?”
容太後大約是瘋了。
直到走出很遠,宸王烨還能聽見閉合的宮門裡,傳來容太後聲嘶力竭的怒吼:
“齊烨,我詛咒你,詛咒你二世而亡!”
那聲音過于尖銳刺耳,驚起殿頂停留的一群撲簌簌的烏鴉。
有内侍小心翼翼提議:“陛下,要不要命人堵住太後……”
宸王烨怒極反笑:“讓她說!留着她的命,朕偏要讓她看看,朕的江山,朕打下的基業,如何千秋萬世,如何代代相傳!”
說話時候,他心裡充滿着報複的快意。
然而不知為何,又有一絲絲針紮般尖銳的疼痛——幼年在夏國為質,他與容太後,是真的有過相依為命的時光。
夏國偏北,每到隆冬大雪的時候,屋子冷得就和冰窖一樣,容太後就将兩人唯一的一床薄棉被取出來,蓋在他身上,然後緊緊摟着他,哪怕自己嘴唇凍得烏紫。
即便如此,她也會笑着安慰他:“烨兒乖,烨兒不怕,你父王很快就會來接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