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子于征,有聞無聲。允矣君子,展也大成。
——《詩經·小雅·車攻》
宮裡的禦醫,是三月初診斷出荷華有孕的。
中宮有喜,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尤其是宸王烨子嗣不豐的情況下。為此,宸王烨大賞六宮,海錯江瑤、珠翠之珍更是如流水般絡繹不絕地送至鳳梧殿。
其中更是有一株六丈高的紅珊瑚樹,據說是漁民新從流光海深處尋得,曆經百年才長成這般巍峨姿态。
念薇與其他宮女一樣,圍着珊瑚樹啧啧稱奇。
從她的視角看去,珊瑚樹枝幹繁茂,紅得濃郁深沉,恰似凝固的火焰。頂端用幾顆圓潤的珍珠點綴,紋理細膩精美,在日光下與珊瑚相互輝映,光彩奪目。
她忍不住對荷華道:“小君,我瞧着,這紅珊瑚比之前大公子進獻給您的更漂亮呢。”
——因為情毒之事,當日搖光被流放後,荷華就命人撤下了鳳梧殿裡擺放的紅珊瑚,換成了玉石盆景。
如今宸王烨重新賞賜她一株更好的珊瑚樹,何嘗不是預兆着那件事徹底過去,中宮否極泰來。
然而凝視着紅珊瑚,荷華心裡卻高興不起來。
宸王烨近來連日召她,卻并未令她侍寝,而是詢問靜纾以前在幽京的生活。午夜夢醒時,枕邊人睡意正濃,唯聽得一聲喃喃“靜纾”。
這可着實把她惡心壞了。
荷華将目光從珊瑚樹上移開,外面有侍女柔聲禀告:
“小君,青溪那邊的信。”
擡眸看去,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宮女,眉清目秀,乖乖巧巧,就是有些臉生——公開懷孕之後,荷華就将清理六宮的任務都交給念薇處理,并給她提了個掌錄女史的稱謂,累得她一連數日未曾安眠,眼下挂着烏青兩個眼圈。
好處是從此鳳梧殿密不透風,再也沒發生夜裡她睡着睡着,軟塌旁突然坐着一個白衣人的事件。
壞處是,新增的很多宮女,她都不認識了。
荷華微一颔首,命念薇将那卷以絲線捆紮的一小卷竹簡呈上來,展開一開,是廖若的手書。
廖若的字和她為人一樣,生機勃勃,随心所欲。
信裡她說聽聞王後懷孕,問殿下身體可還安好,然後說自己在青溪的見聞,如今正是初春,青溪縣萬物萌發,就連廖家的老宅屋頂都長了一叢叢蓬勃的雜草,她光是清理屋頂,就花了足足小半個月。
等宅子清掃幹淨,她就要正式入伍,從車右開始任職。
雖然軍隊了解不深,但荷華知道,車右通常由勇力之士擔任,負責在戰車上執戈禦敵,保護主将安全等。
以目前中庭諸國的作戰方式,能擔任車右是有一定地位和能力的體現,也算符合廖若的情況。
想象着廖若帶人在屋頂拔草的畫面,她唇邊不禁浮現幾抹笑,命念薇準備好筆墨,同樣在矮案上鋪開一卷竹簡。
寫些什麼呢……
客套的問候過後,荷華以手托頤,陷入沉思。
廖若是現如今她在宸國最信任的人之一,也是她在軍中最強的力量與盟友。她總不能隻在信裡告訴她自己因為害喜,吃不好睡不好,每天最大的興趣愛好就是對着宸王烨送的東西,罵他老狗吧。
還是念薇提醒她:“小君,青溪那邊的特産可是獐子,獐肉和新鮮春筍一起做成肉羹可香了。”
“就記得吃。”荷華白了她一眼,但還是老老實實提筆寫了一行“聞青溪之獐,體腴肉美。若得獵之,可奉其一”。寫完,她又問:
“你剛剛說獐肉和什麼一起煮來着?竹筍?”
念薇點頭:“是啊,現在正是春筍生長的時候,嫩竹筍還可以水煮切成片,滴一些香油涼拌,脆生生的極是開胃,小君您一定喜歡。”
聽念薇這麼一說,荷華剛要在竹簡上面再加幾句,想起什麼,黛眉輕蹙,“不過竹筍不比獐子可以送活的,路上運幾個月,恐怕就不新鮮了吧?”
送信的小宮女忍不住插話:“竹筍不是有現成的嗎?奴婢前些日子路過明華殿,聽說幾場春雨過後,明華殿的後院冒出許多竹筍呢,有小黃門嘴饞偷挖,結果被太子身邊的屈純公公狠狠打了闆子,說是太子最喜歡那些竹子了。”
荷華眉梢輕揚,看了她一眼,小宮女意識到自己失言,趕忙跪地:
“奴婢該死,還請小君恕奴婢多言。”
讓她退下後,荷華對念薇淡淡道:“查查她的底細。”
想了想,她又道:“給屈純帶話,說本宮想要明華殿的竹筍。”
念薇颔首稱是。
将寫好的竹簡卷上,用絲絹系緊後,荷華命信使過來,加急送往青溪。除了信以外,荷華還附贈了一柄宸王烨賜下的羊脂白玉如意。玉質溫潤細膩,觸手生溫,潔白無瑕,恰似冬日初雪,純淨而柔和。
廖若初至青溪,廖家又已式微,她總得送點東西給她撐腰才是。
做完這一切,荷華禀退随從,朝後殿最偏僻的一個小耳室裡而去。
雖是耳室,但這裡打掃得極幹淨,楠木榻上鋪着軟錦被褥,榻邊梨花木小幾,擺着一蠱清湯。角落的獸首香爐輕煙袅袅,滿室靜谧。
照顧的宮女見荷華過來,悄無聲息地退下。
荷華坐在軟塌旁,默不作聲地凝視着錦衾裡沉睡的少年。
淡淡的陽光灑落,他面容如玉,似融于薄光。淩亂的墨發之下,長眉緊緊擰着,扇子般的睫毛輕輕顫動,仿佛夢到什麼痛苦的情景。
——自從宮變之後,時鳴一連昏睡數日,禦醫說他并非外傷,而是郁結難解,以至于不願醒來。
想起禦醫的話,荷華伸手替他拂去一縷亂發,溫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