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這種大戲園子裡聽戲的大都沒什麼講究,此時場下三三兩兩交談喝茶嘈嘈切切的吃着果脯點心,所以當陸小鳳從後面徑直走到中間的席位時自然也沒人說些什麼。
但令人奇怪的是——明明座無虛席的戲場、在那最中間的一桌好位置上,卻隻坐了那青年一人。
陸小鳳此時已經到了青年桌前,一撩衣擺便坐在了他的旁邊。
這時離得近了,陸小鳳便又仔細打量了這人兩眼。
還沒等他得出什麼新結論,青年的視線便從台上收了回來,轉頭正對上陸小鳳的眼睛。
隻見青年輕輕一笑,開口便喚:
“陸小鳳。”
陸小鳳便也笑了。
他摸摸自己的兩撇小胡子回:“糟了,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卻不知道你的。”
“葉染。”青年答道。
兩人說完,都相視一笑。
這一來一往間,竟是有了幾分老友般的熟悉。
江湖浪子的奇妙便在于——有時即便是初次見面,一聲普通招呼、一句尋常微笑,便也能覺得投契萬分。
兩人之後都沒說話,隻安安靜靜聽戲,氣氛卻也輕松自在。
等到最後人走茶涼、好戲散場,葉染才從桌邊施施然站起身來。
陸小鳳也随他一起站起身來,兩人便慢悠悠地在餘熱未消的戲園裡頭散步,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此時剛剛上台的戲子們都已經下去卸妝,戲班子裡的學徒并打雜的正從後台出來一起收拾着杯盤狼藉的戲園。
眼見着桌上的果茶水并碗碟一起收下去,地上的果皮殘渣也被一點點掃淨;幾個力氣大的武生正把桌椅碼整齊,一批批搬回屋裡……
這時,
一個小生模樣的孩子正圍着戲台轉了又轉。
台上的幾個擺設布幔也已經拆得差不多了,可他卻還像在找什麼,半大的孩子眼淚在眼眶裡打着轉。
葉染和陸小鳳此時正好走到戲台附近。
陸小鳳正好奇這孩子在找些什麼,就見他身旁的青年俯下身,對才到他腰間的小孩子笑道:
“你找的那兩顆珠子在那邊兒還沒拆的布簾裡。”
他說着對那孩子指了個方向。
那孩子剛想道謝,但看到青年的臉卻着實被吓了一跳,慌忙躬身一禮,
“謝……謝謝您。”
他嘟囔一聲,說完就轉頭一溜煙兒朝那簾子跑去。
隻見男孩兒蹲下身來在布簾裡仔細摸了幾下,像是發現了什麼,舉着兩顆珠子飛快地朝後台跑沒影兒了。
“你怎麼知道他在找那個?”
陸小鳳奇道:“看着好像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啊?”
葉染聞言輕輕一笑:“那是花旦霞冠上的明珠。雖也不是什麼貴重物事,但要真弄丢了、那孩子怕是要挨好一通罵。”
“染公子以前學過戲?”
陸小鳳本想問你以前怕不是個戲子,但出口之前又覺得這樣沒來由戳人家脊梁骨。
戲班作為三教九流裡的行當,在某些人眼中很是受人鄙薄輕視。
于是他話到嘴邊便改了口。
然而,
“是,之前學過。”
黑發的青年卻并沒有露出什麼不快,反而坦蕩地笑着說:
“做戲子的時候怕還是個名角兒。隻是現在倒是不登台了,就偶爾串串戲班子、寫些新戲之類的。”
陸小鳳看面前人眉目清正、目光坦蕩,便也不由得微微一笑,對這位新交的朋友越發喜愛。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陸小鳳越發覺得這青年當真是個妙人。
葉染舉止間有些像富家公子的溫文爾雅不緊不慢,言談間卻并沒有對江湖人自視甚高的傲氣。
正相反,他本身就有種疏朗的氣質,仿佛在他身周站一會兒、連空氣都要靜下來一般。
陸小鳳看天色覺得時間不早,但在告辭之前他還是問出了憋了很久的問題:
“其實我一見面就想問——染公子用的怕不是本名吧?江湖上要是有你這等人,不說别的,光是名号我也應該聽說過才是。”
他的目光掠過葉染帶着薄繭的雙手。雖知這話在第一次見面時問出口來确實不甚妥當,但不知道為什麼,面前的人就是有種讓周圍人放心信任的能力。
葉染聞言卻隻是輕輕一笑,隻是這笑少了三分疏闊、多了兩分落寞。
青年的眸子看了陸小鳳一會兒,半晌才道:“以前江湖上倒确有些诨名,早便不用了。現在的葉染恰是一位長輩所贈,如今前塵往事盡散,用來倒也舒心。”
葉染說罷頓了頓、又笑了起來:“陸小鳳确實是陸小鳳。”
“想必你定是因着好奇我的身份才來聽的這出戲。不說你又惹了什麼麻煩事,但就我這事也能看出你的眼力來。”
陸小鳳摸了摸他的小胡子,聞言也朗聲笑道:
“我本是好奇你的身份,現在一看倒是不必多提。來日有空定要和你喝上幾杯,染公子這個朋友我是交定了。”
說罷他突又想起什麼道:“不然也不要下次了,現在我身上就正有件麻煩事,染公子可要與我一起去瞧個熱鬧?”
葉染聞言也奇道:“我們才認識多久?我還什麼都不知道,你就沒想過我會拒絕?”
青年盯着陸小鳳的眼睛看了會兒。
眼前人嘴上雖笑得開心,但眼睛卻清清亮亮、不帶半絲扭捏。
葉染便又多了幾分笑意回道:“我手頭倒是還有些事情,不若你留了地方,我這邊忙完了,定去找你。”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兩人這便約好了時間地點,相互道别離去。
此時已是晚上,華燈初上,月色皎潔。
葉染回到戲班,裡面倒還是熱鬧非常。
武生們搭着架子一遍又一遍地練着一段打戲,花槍用腳尖兒挑起,左右舞了幾輪兒,花槍發出輕輕地悶響;吊嗓子不在晚上,但練習台步,相互背詞,念詞,簡單的彩排……後台還有那些戲服的修修補補,正在收拾整理。
城外的農戶們天黑就大多睡去、街上店鋪也已然打烊,哪怕是城裡稍稍晚些,現在也已陸續熄燈。
小城裡寂靜一片,戲園子裡卻滿是喧嚣的煙火氣。
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可不隻是磨磨嘴皮子,這點葉染清楚的很。
有些時代好些人瞧不起戲子,覺得他們身份低賤以賣唱賣笑為生……
可哪裡有隻靠着面貌皮相就長青的名角兒?哪怕是憑着這紅極一時、也很快便隕了。
葉染笑歎了一聲,邁着不緊不慢的步子往主廳走去。
新的戲本子他早就遞了出去,現在想來班主也該确定好了。
至于以後如何需不需要修改,這些便也能再往下談談了。
月色朦胧中,面貌普通的青年微微一笑,在如水如華的月色裡,竟透出了兩分若冠玉的清絕。
這場江湖大戲,才剛剛開了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