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名字在後世大概如雷貫耳。
但天天在各個武俠世界一鍋亂炖的葉染此時自然不知道,這位相貌堅毅的書生之後也許會成為唐宋八大家之一、以才情與政績彪炳史冊的歐陽文忠公。
然而就算是他知道,此世江湖與朝堂并立、神鬼與志怪齊飛,本就大有不同,後續會如何發展又有誰能說得清呢?
就真是到了這種時候,倘若葉染二人剛剛沒能及時出手相救,怕不是一代文豪就要身隕冰河、一命嗚呼了?
正閑話間,
葉染幾人卻已然互相通過了姓名,
原來這歐陽官人乃皇宮秘書省的校書郎,剛任職不久,雖職位清貴但朝中并無助力;而另一位白衣義士則姓金名懋叔,浙江金華人士,綠林好漢一枚,平日多行走江湖。
“那撞你的家夥又是什麼人?此般兇惡刁蠻,就沒人管管嗎?”
此時金公子挑眉,語氣頗有些不忿。
歐陽修苦笑出聲:“怎麼管去?看那轎子的紋飾規格,應是那聖上親封的安樂侯,龐昱龐侯爺。”
金公子敲了扇子:“侯爺怎麼了?兩條街外不就是開封府?你也是當朝官員不是?”
他看熱鬧不嫌事大:“要我說,幹脆告他一狀,實在不行去那聖上面前參他一本、又能如何?”
這時幾人已經就近到了周圍的酒館茶肆中找了個雅間小坐,歐陽修與葉染也已經換過一身幹淨衣服,便細聊道:
“若是旁的侯爺我卻是也不忌諱向上直言幾句,總歸是出了這口憋屈氣。可偏偏這龐昱……”
歐陽修五指并攏成刀、袍袖向下猛地一揮——,
“點子真真是有些紮手了!”
竟是一副豪爽做派、與那文弱書生半點不沾邊兒!不知道的還以為不是直言敢谏、而是要捉那龐昱去幹架!
葉染:……
金懋叔:……
葉染暗自失笑,心道自己看走了眼。卻也有些奇怪:
“怎麼說?當今官家會任由這等人仗勢欺人不成?這還是在天子腳下、皇城根上。”
歐陽修搖了搖頭:“官家自是有官家的難處,開封府府尹又是個慣會和稀泥的……葉兄弟莫急、你們聽我說就明白了。”
他擡手往天上指了指:
“若單單隻這龐昱一人倒沒什麼可怕的,偏生他老子乃是當朝一品大員,位列三公之一的太師龐吉。姐姐龐貴妃又是後宮獨一份兒的寵妃……”
葉染這下明白過來:“的确,三公再加上外戚加持,朝中肯定黨羽衆多,官家不好亂動。”
他頓了頓,“你怕不是要說這龐昱還是龐氏獨子?”
歐陽修點頭、對葉染的敏銳有些訝異:
“葉兄好生敏銳。正是如此,龐老太師老年得子,好不容易才得了這麼個寶貝疙瘩,自家女兒又遠在宮中,平日自然是千般驕縱、萬般疼愛,久而久之就養出了此等嚣張跋扈的性子。”
金懋叔卻怒了,“嚣張跋扈?我看他是草菅人命!當真可恨!江湖聞聽這龐太師本就是個中飽私囊、沆瀣一氣的貪官!今日一見,這教出來的也是個小禍害!”
青年當即拍案而起,眼看就要再回去找那龐昱的麻煩。
這下歐陽修急忙阻攔:“金兄弟慎言,莫要為此事惹上什麼禍端。”
葉染也怕人沖動,起身拍拍白衣公子的肩膀順毛道:“快别說這喪氣事了,此等渾人提起來都嫌紮嘴。”
他撇開話題:“如今我頭一次來汴京,兩位可有什麼奇情美景、特産志異推薦?速速道來。”
金懋叔鼻孔朝天哼了一聲,才勉強順過口氣來:“這事你可就問對人了。論起吃喝玩樂、美酒珍玩——整個汴京你都再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哦?”
這下葉染與歐陽修都提起了興趣,連連催促人快講。
金懋叔很是受用,便将這開封城各處出名的景緻并遊憩賞玩之處給講了,順便還附贈了親自認證的美食品鑒一份:
“那樊樓雖是最頂級的宴飲,然而休閑飲樂一回還行,飯食卻精緻太過、不如小店來的地道。”
“要我說,東華門王樓的‘山洞梅花包子’才是一絕。濃郁的湯汁灌進那皮薄餡大的湯皮裡,提起如燈籠,放下又如梅花盛放;發急狠咬上一口,立馬湯汁四溢,技藝和味道都占全了。”
“唔…現在是冬日,去薛家羊飯鋪吃碗熱羊飯也不錯!他家的羊肉現宰現殺的,最是鮮嫩多汁。米飯是鄧州那邊的好米,一碗下去清香撲鼻、油而不膩。尤其這寒冬臘月,吃上一碗既能飽腹又能暖身,要是再就一口好酒,真真是快意至極!”
“還有那孫羊正店……”
葉染與歐陽修對視一眼,眼瞧着隻要不打斷,這白衣公子怕是能一口氣說上一天都不帶重樣,頓時哭笑不得,趕忙阻住了話頭:
葉染:“好了好了,知道你吃遍汴京無敵手。等下次有空,定要拉你去大吃特吃上一通——,不吃得肚腹溜圓都不放過你!”
歐陽修也笑:“想來金兄弟應是在汴京待了好些時日,剛剛說的那些我這個在這兒讀了好些年書的竟連一半都不清楚。”
金懋叔展扇一笑,端是少年華美、公子風流:
“那是,也不打聽打聽我白…金爺是何等人。”
葉染挑眉,卻見人已繼續說了下去,貌似隻是個口誤,便也沒太留意。
某少俠:好險好險……
這邊兒幾人笑過,又聊了些京城内的閑事。
葉染挑着問了些開封的道觀佛寺、香火經營的事情,又旁敲側擊了些當今聖上對于鬼神之事的态度。
歐陽修二人隻當閑聊,笑說了些“哪兒有不敬畏鬼神的君王?”“就是心中不信,坐在那個位置上,也不得不信了。”這般的閑話。
葉染也是失笑。
昔日太史公曾言陳勝吳廣夜仿狐鳴,假天命起義,轉頭又說高祖劉邦斬白蛇,受命于天。
那麼究竟何為天命、何又是裝神弄鬼仿造?這話還不夠明顯嗎?
總歸此等事由,皆憑這位高權重者一句話罷了。
左右無事,葉染便安下心來,和兩人在茶樓酒肆又吃了頓便飯。
三人雖出身際遇各不相同,竟也天南海北聊得頗為投契。
席間金懋叔痛飲三大壺酒,可算是出了橋上的一口惡氣,歐陽修又是連連道謝,恨不得把身家性命都陪給葉染二人,看那樣子比他們這兩個江湖人還能豪飲。
葉染也承興喝了兩杯水酒,算是交了這兩位朋友。
末了他還特意留心了這歐陽官人的身體狀況,見他體态還算康健,也沒那等風邪寒症發作的迹象,便也随二人鬧去。
一時間,
外面是繁華熱鬧的汴京城、屋内是歡聲笑語的好朋友;便是後面風雲驟變,各自離散,總歸今朝有酒、哪裡又不算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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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杯盤狼藉過後,已到了日影西斜的時候。
歐陽修倒是連聲催勸葉染二人到他家落腳,然而席間幾人都已熟絡,知道他雖算是官宦子弟,但早年老爹死在任上由寡母一手養大,家中更是一貧如洗,自是不肯打擾。
這便兩廂道别,各自回各自的落腳地去。
葉染好不容易告别了格外熱情的歐陽修,這才想起自己上午把馬匹包袱寄放在禦街驿站的事,剛擡腿走出幾步,卻見身旁這白衣公子竟還跟着。
“怎麼?金兄弟還跟着在下做什麼?”
誰知這金懋叔此時竟直勾勾地朝他盯來,目光瞧着他上下梭巡一番,忽而展眉一笑——,
霎時間,桃李芳盡。
這一笑卻是殺傷力極大,就連已見過千般人物的葉染也晃了下神。
之前卻是忘說了,這白衣錦袍的公子生得極美。
這種美并不是女子的婉約柔美、也不是展昭那種目若朗星的英秀,而真真是世間無俦的俊美。
此時一笑,既有少年英俠的灑脫不羁,又透出些風流公子的狡黠多情,竟要将世間的庸常都滌蕩開去。
葉染回過神來,卻啞然失笑、朗聲大贊:“好一個風流倜傥美少年,皎如玉樹臨風前!”(注1)
“好!”
然這金懋叔卻也并不羞赧,似是對自己的形貌本就頗為得意。此刻聽到誇獎,就更是翹起嘴角:
“我就知道葉兄有眼光!”
他兩步湊上前來、得寸進尺道:“如今我看你這人有意思得緊,不巧今天兄弟我袖内空空,便跟着你蹭間房可好?”
這下葉染卻有些為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