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染一聽這話急了,阻攔不及隻得先開口拖延:“小白你莫急,好歹等我把臉上這層易容給卸了。”
白玉堂這才略略頓住腳步,站在牆頭催促:“你快些、就是頂着這張陰陽臉旁人也沒得說去!”
“還有,小白又是什麼?!”
葉染笑了:“誰知道五爺竟這般有興緻,探完了一次天子寝宮還不成,這廂又要去哪兒瞧瞧?”
他邊說邊往袖袋中一摸,掏出一條卷好的青布褡裢,伸手展開,竟是一百單八根雪白銀針。
這卻是一緩兵之計。
果然,見了這等稀罕物,某隻好奇的白老鼠當即跳下牆頭:
“你不是說要卸易容嗎?扯出這麼些大夫用的針來作甚?”
葉染笑了:“你剛不是說要學我那易容改貌的功夫?這就是了。”
話音剛落,隻見葉染内力稍轉,在面部關竅輕擊七下,然後取三十六根牛毛細針、蹭蹭蹭紮入眉眼鼻翼,又取那四十六根圓頭大針、嗖嗖嗖沒入颌骨面頰——,
等到所有針型各自在位準備停當,第一根針的末梢還在些微顫動,可謂速度奇快、神乎其技。
接着,在白玉堂驚奇的目光中,就見葉染五指張開,扣于面骨處,微微用力。
霎時間,那銀針竟似銀色的細蛇,活過來般,一股股鑽入肌骨,牽引提拉。
都說人的面容相貌最為神奇,隻需稍微改變就立馬大有不同,更何況這些銀針竟好像帶着所有的肌骨一起都有了毫厘的改移。
還沒等白玉堂緩口氣的功夫,面前之人眉眼五官驟然一變。
竟是又回到了那副面容周正、貌不驚人的普通模樣。
白玉堂暗暗咂舌,“這是什麼法門?好生奇詭!”
葉染一邊運氣收功,并挨個撚起針尾、把面上的銀針一一卸去,一邊解釋:“這是我初作梨園子弟時,家師傳授的一門金針刺穴的功夫,能暫時改易容貌。”
他将最後一根銀針取下,細細擦拭後收入褡裢:“隻可惜撐不住什麼時候,最多不出幾天便會變回原本的形容樣貌,所以也算不得高明。”
“這還算不得高明?我可算是發現了,你這葉染葉、大、師慣會藏拙!”
白玉堂斜睨了人一眼,頗沒好氣,扭頭又細細打量起葉染這張看起來普普通通、實際更是通通普普的白淨面皮來——,
越看卻越是覺得這真是掉進人堆裡也認不出來,上上下下真是毫無破綻!
末了,
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問題:
這張臉是葉染真容嗎?
白玉堂悚然一驚,連忙猛地搖了搖頭,将此等懷疑搖出腦外。
他心中失笑,暗道自己真是被這夜探之事給搞緊張了,竟疑心生暗鬼,懷疑起自家朋友來。
而且倘若這人當真有所隐瞞,又如何會讓他在旁觀摩全程?
葉染可不知道面前這隻白老鼠心中的彎彎繞,眼下他卸去了臉上的易容,正自輕快。誰知還沒歇口氣就又聽白玉堂喊:
“行了行了,你這易容也卸了、東西也收了,葉兄是否能移了尊步,陪在下去那皇宮内苑玩玩去了?”
葉染扶額:“你還沒忘呐。”
白玉堂撇嘴:“你當我是那三歲小孩不成?随便任你打個岔我便忘記要去做什麼了?”
葉染:……我看你這跟三歲也沒區别。
葉染無奈,見這白老鼠又要躍上牆頭,連忙擡腿跟上,生怕這皮孩子真鬧出什麼禍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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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輕功在琉璃瓦上飛躍,幾個連點跳上紫宸殿的脊獸。
從高處俯瞰,遠處的開封城在夜色下像一隻正在休憩的巨獸,四周城垛高聳蜿蜒,匍匐在那裡,拱衛着安居樂業的百姓屋瓦,也如沉默的護衛,守護着浩浩天子、泱泱皇城。
從巷道裡遙遙地傳來了幾聲梆子,正是五更天明時分,萬丈霞光從天際最遠處的地下一下子掙出來,灑在開封城每一顆磚瓦上。
就像當年他告别天子、率軍出征時一樣。
葉染突然問:“你說…這世間之城是不是都如開封一般?”
“什麼?”白玉堂挑眉,看起來每太明白。
葉染怅然,望向城中盛景:“如這開封一般,庸碌、幸福、平和、安穩。”
白玉堂卻嗤笑一聲:“若真能如此,豈不是人間處處是京城、世間地地是盛景?葉兄怎得突然做起這酸儒感慨來了?”
葉染搖了搖頭,散去心中那一絲怅然,“卻是我着相了。總歸……”
他笑起來:
“問心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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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天色已然擦亮,
兩人原本打算稍稍遊逛一番便潛出皇宮,誰知剛到後苑不久,卻聽見一宮殿中傳來了練武的呼喝之聲。
葉染探頭一看,正見那處匾額上寫着“坤甯宮”三字。再看其殿宇氣勢磅礴,左右各三個小殿環簇拱衛,又加之連排宮苑次第鋪展,俨然一派威儀氣象。
白玉堂手搭涼棚,好奇張望。
“那是什麼去處?怎會傳來演武之聲?”
葉染卻暗暗皺眉:“看屋蓋形制,像是鳳駕所在。”
“說人話!”白玉堂一瞪。
葉染失笑:“就是皇後所居住的中宮,對了,本朝這位天家皇後是誰?子嗣又怎麼樣?”
白玉堂難得摸了摸鼻子:“咱們這個官家什麼都好,就是這方面……嘛,不大行。”
他解釋:“前兩年那位劉太後把持朝政時還拘着些,等到太後薨了,官家這各色美人是沒少納、可到現在也沒見着哪位生出個皇子公主來。”
“哦?”
葉染挑眉,又往那中宮望了一眼:“怎麼沒聽你提起這位皇後?可是官家與人有什麼嫌隙?”
白玉堂卻一攤手:“這我哪兒知道。隻聽聞這位皇後姓郭,極為善妒。剩下的就都是朝堂的腌臜事了。”
葉染聞言皺了皺眉頭。
善妒?
在這種時代背景中,能用這個詞來評價、對于一位女子來說可着實是誅心。
而這種話既然能從皇宮内苑傳至市井、連白玉堂這種江湖人都略知一二,就證明朝野上下…不,是天子,在有意縱容這件事的發展。
“皇帝怕是動了廢後的心思!”
葉染突然問:“這位郭皇後先前是否和劉太後交好?”
“這……”白玉堂瞪大眼睛,似是回想兩刻,才狐疑地點了下頭:
“先前确實都說劉太後把持朝政不撒手,酸腐書生們好一通罵。啧,不過算算時間,這郭皇後确實是在劉太後那時候進的宮,好像家中還是行伍出身。”
白玉堂撫了兩下折扇,突然一挑眉:“你怎得還突然關心起人家皇帝家事來了?”
葉染卻沒空答話,隻是細細思量一番,将前後因果聯系在一起:“這就對了。這郭皇後是劉太後一派的人,如今你說那位劉太後已薨,那這郭太後自然會失勢。如今一看怕是……離廢黜不遠了。”
他看向白玉堂,“這哪裡是家事,分明是皇權之争。”
白玉堂卻失笑:
“那又如何?總歸和天底下的平頭老百姓又無甚關系,和我這種高來高去的江湖豪客就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去!”
朝陽下,少年衣帶飄飄,錦衣華服,此時狡黠一笑,端是一派自在灑脫。
他道:“我現在啊,隻好奇裡面演武的到底是不是那位‘善妒’的郭皇後!”
也罷。
葉染搖了搖頭,也笑了:“算了,總歸都陪你跑來這一趟。我看呐,你這不把天捅個窟窿出來,怕是都不會回頭的!”
兩人這般說罷,竟真一前一後朝着皇後所住中宮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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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兩人翻牆越瓦,來到宮中,果真見一朱钗玉佩的美豔女子立在殿宇中央的空地上、正呼喝習練武技。
此時女子雙手持一根長約丈許的長棍,腳踩一雙猞皮快靴,渾身钗環素淨,閃轉騰挪間——稍一發力,木棍接連向前刺出數下,竟隐有音爆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