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殺皇帝,嚯,那人好大的膽子!”
“誰說不是呢?我爹他當時就在現場,可吓了他老人家一身汗。那刺客本領不小,和祁世子打的有來有回,就連近衛軍都進不了他的身。不僅如此,他最後還殺了幽族使團副使!”
說話之人臉色微紅,眼中閃着異常明亮的光,他煞有其事的停頓,吊着在座其他人的胃口。他這方法不高明,卻很有效。話音剛落,同坐人就催促他快點往後講。
“然後呢?你快點說啊!”
“然後不就叫祁世子一刀捅死了嗎?”那人喝了口酒,将酒杯咣當一聲放在桌上,他示意身邊的酒侍繼續倒酒,整個人卻半個身子都探到了桌上,“哎,這幾個月,他倒是出盡了風頭。我看他如今救駕有功,還要往上升呢!”
同桌人咂咂嘴,陰陽怪氣道:“喲,你看,這人還是得靠命啊。咱幾個上學的時候,論才學論家室,誰比他差?這一年來,先有廣信糧草一事讓他立了功,後又來了個稀罕刺客讓他殺。”
桌上人哈哈笑起來,隻有晏飛還繃着臉,一聲不吭的喝悶酒。
宣同侯與廣信侯同駐守邊疆,一個跟北狄打,一個跟幽族打,為了讓陛下放心,一人扔了一個兒子在京城。從小,身邊的人就拿他們兩個作對比,比來比去,晏飛就沒赢過。
長大後晏飛花了點力氣,進了都城衛,混上了右将軍。雖然沒人看得起他們,但好歹身上帶了一官半職,比祁嬴那個無業遊民好太多了。晏飛心裡那口濁氣終于是吐出來了,這才過了兩年順心日子。
現在,這日子又到頭了。
昨日回家,他碰到來替父親參加宴會的長姐。大姐身邊帶着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兒,眼神怯生生的,看見自己回來,小心翼翼的叫五哥。晏飛看見那張臉,就知道這孩子是父親與他那個外室生的,沒好氣道:“我不是你哥,咱倆可不是一個娘。”
“你帶他來做什麼?”他看向一旁的姐姐,問,“誠心來給我添堵?”
“保他活命。”晏玥言簡意赅,“他娘死了。”
“哦,”晏飛冷淡,“怎麼死的?”
“爹殺的。”晏玥說。
屋内的空氣安靜幾秒,晏飛皺起眉,抹了一把臉。
“他又發什麼瘋?”晏飛壓着聲音,不堪回想的記憶随着晏玥淡淡的三個字逐漸變得清晰起來,“他不是對那嬌嬌寶貝的很嗎?”
晏玥垂下眼,反問他:“難道當年他不寶貝黃姨娘,不寶貝娘親?這回他瘋的更厲害,差點把這孩子也殺了。”
晏飛喉結一動,一股難捱的酸意湧到鼻尖。
他曾經也有個幸福的家。
晏飛在家中兄弟姐妹裡排第五,是最小的孩子,他出生時,家裡最大的哥哥已經跟着宣同侯上過戰場,看到新添的小弟,都很開心,都很寵愛。
那時候晏飛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會這樣開心的過下去。
直到一個傍晚,在戰鼓停歇之後,在風将血腥味吹到院子裡後,他看到久不歸家的父親猩紅雙眼,提着劍沖進院子裡。他身後的士兵推着闆車,車上躺着他的大哥和二哥。
那夜真長啊,晏飛想。
平日裡最溫和黃姨娘聲嘶力竭的呐喊哀求,沒能擋得住他父親的刀落在母親身上,而後那哀求變成了咒罵,最終停歇在姐姐的尖叫之中。
晏飛看過去。
黃姨娘倒在地上,鵝黃的裙子被鮮血染的看不出原來的顔色,母親慘白着臉,緊緊捂着自己受傷的手臂。晏飛不知所措的看向暴怒的父親,他不明白,為什麼前幾日還溫柔慈愛的父親在此刻變成了如此可怖的模樣,他的刀尖滴着母親與黃姨娘的血,見到晏飛,忽然凄慘的大笑起來。
屋内沒有人敢阻止他,也沒有人敢上前去問發生了什麼,宣同侯笑了很久,笑到他哭了起來。
“這都是命,”他喃喃道,“這就是命。”
“明天一早,将晏飛送去京城。”宣同侯抹了抹臉,“陛下說,三皇子缺個伴讀。”
晏飛想說什麼,但卻被趕來的二姐一把捂住嘴巴。
那之後,宣同侯厭棄了母親,他成日流連在煙花之地,外室養了一個又一個。母親曾經提議将人好好的納進府,給人家一個名分。據說宣同侯又發了好大的脾氣,幸虧二姐回家才沒有鬧起來。
很久之後,晏飛才意識到,他的父親好像瘋了。
長姐晏玥此番來京是為替父親像皇帝賀壽,年初宣同鬧了疫病,宣同侯也染上了。二姐以此為借口将人扣在府裡,接管了軍中大小事務,昌武帝肯定要問問他們的近況。
母親前幾年在宣同病逝,晏飛便很少在寄信回家,他知道姐姐肯定要來看自己,卻又覺得自己如今這高不成低不就的樣子沒臉見她。
兩人許久無言,最終晏飛說:“留下吧。”
酒過三巡,桌上的人都喝大了。攢局的人已經神志不清,清醒的人看着過來的店小二,也揣着明白裝糊塗,裝醉去了。晏飛清醒的看着衆人,一言不發的給了銀子。他不讓人送,一個人走了。
日子怎麼會過成這樣呢?
夜晚的寒風吹來,帶過一陣暗香。
一顆小石子落在晏飛身前,他停住腳步,擡眼望去。
祁嬴手上捏着幾塊石頭,見晏飛停下,他一松手,将它們都丢了。噼噼啪啪的悶響在空蕩的街道上響起,晏飛扯起一個難言的笑。
“你身後有小尾巴,”他帶着酒氣,說,“祁世子這都察覺不到?”
“察覺到了,”祁嬴說,“但是個好奇的小尾巴而已,跟就跟了。”
“哼。”晏飛冷笑,他捏了捏眉心,直言,“找我說話,就讓他先走。”
“沒必要,他要是問,我就會說,何必倒二手消息?”祁嬴答,“我今天來找你有正事,和你家沒關系,和行刺案有關系。”
晏飛頓了頓,問:“這事不是高大人在查嗎?”
“問你點他不查的。”祁嬴招手,示意晏飛跟他走,晏飛想了想,跟了上去。兩人七扭八拐,走去了行安樓的後門,晏飛正要跟着梁華進去,卻看見祁嬴猛一停腳步,轉身快跑兩步揪出來個清瘦的身影。
“林公子好,”晏飛見怪不怪的打了個招呼,問祁嬴,“你是先送他回去還是帶上他?”
“送回去就跑沒影了,”祁嬴看向低着頭的林季,“待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