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虹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孩子。
她的孩子根本沒有在這世界上存在過。
如果這兩個推論同時成立,宋隐思來想去,隻有她生下的都是死胎這一種可能。
李虹下身有側切傷疤,下腹卻無剖腹産痕迹。
這說明她每次都是在清醒的狀态下順産的。
這種情況下,倘若李虹生下的是活嬰,即便産後身體極度疲憊,基于母性本能,在聽到嬰兒哭聲後,她大概率也會看自己孩子一眼。
可如果生下來的是不會動、不會哭、沒有任何動靜的死胎,且在離開母體後立刻就被人悄然抱走,那麼李虹很可能根本就沒機會将它瞧上一眼,從而無從得知它的樣貌。
窗外雨勢漸小。
連潮和宋隐默契地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直到所有照片拷貝完畢,兩人再一起看向李虹遇害前,給福利院的孩子們送來的那些肖像畫。
确如培訓機構老師所說,李虹的繪畫天賦很高,她能把不同孩子的特質抓得很準,能讓人一眼分清誰是誰,甚至通過畫像能看出他們的性格。
畫上的孩子們全都在笑,李虹試圖傳達出的情緒,應該是開心、歡快。
然而不知為何,連潮隐隐感覺了些許不舒服,卻又說不清這種感覺到底從何而來。
把每張照片浏覽了一遍後,他看向宋隐問:“畫上的孩子都在笑,我卻覺得好像有點壓抑。
“宋老師學過心理學,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宋隐側眸對上連潮的目光,忽然問:“微信表情庫裡,有個微笑臉的表情,卻總是被人拿來用作‘呵呵’嘲諷别人,連隊你知道背後的原因嗎?”
連潮皺着眉,似乎有些沒理解。“什麼‘呵呵’?”
宋隐:“…………”
頓了一下,宋隐拿出手機,發了一個微笑的表情給連潮,解釋道:“這個表情,常被年輕人用來表達嘲諷、不屑、敷衍這種負面情緒。”
連潮眉梢往上微挑,表情顯得有些驚訝。
“不會吧?從前在北京,我老領導每發一句話,都會加一次這個表情。”
宋隐面無表情一點頭。
“所以我剛才話裡加了個前綴,‘年輕人’。”
連潮眉峰壓緊,看起來頗為凝重。
“可是我也常用這個表情。”
宋隐語重心長。“那以後就不要用了。領導你也要試着融入我們年輕人的世界呀。”
連潮:“…………”
“你看,”宋隐正色道,“這個表情,之所以會讓人品出嘲諷等負面意思,是因為它的笑意沒達眼底。
“它嘴角上揚,眼睛卻圓圓的,看起來沒有絲毫笑意。眼睛和嘴,五官的這兩個部位,傳遞出來的情緒完全不同,這種矛盾,或者說不和諧,就賦予了這個表情特殊的含義。”
連潮當即明白了宋隐的意思。
那些肖像畫上,每個孩子的嘴角都是揚起來的,可他們的眼睛卻沒有變彎,而都是正常睜大的狀态。
連潮當即從第一張肖像畫重新開了起來。
這一回他刻意用手捂住了畫中孩子的嘴。
讓人有些後背發涼的事情發生了——
如果捂住嘴,光看孩子們的眼睛和鼻梁,會發現他們不僅笑意全無,眉宇間甚至隐隐透出了一股戾氣、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恐懼。
一旁,宋隐再道:“另外,你看這些畫上不止有人,也有場所。這些孩子不是被困在圍牆中,就是置身于磚石堆砌的房子裡,隻能透過圍牆縫隙,或者房屋的窗戶,把臉露出來。
“他們處在相對封閉的場所裡,就像是被囚禁了起來,這也是看畫人會感覺到壓抑的原因。”
果然如此。
連潮把所有照片再次浏覽完畢,聽見宋隐道:“我覺得這是李虹内心的投射。
“潛意識裡,她怕孩子。用圍牆和房屋把孩子們關起來,她才會覺得安全。
“所以,事實真相,很可能和我們的推論一樣——李虹曾多次殺死孩子,生出死胎。
“她心懷愧疚,在引産完成後,根本不敢睜開眼睛看他們的臉,也就不知道他們的長相。
“這種愧疚後來化作了畏懼,她可能害怕某種因果報複,所以畫下了無臉的嬰兒畫像,并在家裡祭拜。
“也正因為畏懼,她才會畫出這種狀态的肖像畫。
“其實,既然她怕孩子,也許根本不是真心想收養一個。這隻是她彌補罪孽的方式。領養申請表上,她填的那些領養理由,都是她的真實想法。”
話到這裡,宋隐把闆凳拖到連潮身邊,拿過他手裡的鼠标,重新打開了一張照片。
這張照片,照的是李虹遇害前送到福利院的玩具。
“這個品牌是專門生産玩具的,李虹買的這個系列的,我見一個朋友搜集過。”
宋隐說的“朋友”,其實是他的義弟姜南祺。
“品牌的完整系列包括羊、狼、獅子、老虎、貓、狗。李虹挑選的,不是羊就是貓,全都是比較溫和的。
“這也很能說明問題,潛意識裡,她不希望那些孩子變成攻擊性強的狼、獅子,或者老虎。”
·
薄暮時分,雨後的天空殘留着半抹黛青色。
連潮載上宋隐,開着英菲尼迪穿過曲折的山區小路,駛向通往市區的高速。
似乎是為了彌補中午那頓簡陋的便飯,回到市區後,連潮帶宋隐去了一家相當高級的西餐廳。
淮市相對偏遠,沒法和一線城市相比。
這樣的餐廳在本市,算得上是數一數二了。
連潮要了個包間。
水晶吊燈下,精緻的骨瓷餐具泛着碎鑽般的光澤。
在這樣環境中用餐的連潮,舉止優雅,氣質矜貴,看得出從小就受過專業的用餐禮儀訓練。
用餐間隙,宋隐擡眸瞥到這一幕,眼裡卻是悄然多了幾分探究。
他想起了中午那間招待所裡,連潮吃着簡陋飯菜時的狀态,那時的他似乎和現在并沒有什麼不同。
就好像他這個人既可以陽春白雪,也可以下裡巴人,無論處在什麼樣的環境裡,都不違和。
連潮拿起餐巾按了下嘴唇,看向宋隐:“有什麼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