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淨儀相當清楚地記得,半個小時前她千叮咛萬囑咐唐潮不要在老陳和王女士面前露陷。
唐潮一口答應,“好啊,但我怕你掉鍊子。”
她自己則相當自信的搖搖頭說:“那豈不是我□□戈以伐我?”
飯不可以亂吃,話也不可以亂講。
她一時沒忍住,脫口而出:“其實那是個誤會啊爸!”
喧鬧食堂中寂靜一隅,氣溫降至零點,愣神和驚愕攔住咀嚼的芒果塊,滿當當一桌,可惜唯一受益者是多活過人間幾小時的鮮切水果。
目光太熱烈,打量太明顯,一秒她又變回那個講台上自我介紹時一口鄉音時引起哄堂大笑的三年級小學生。
如坐針氈,低下眼眉,陳淨儀從亮光的桌面上隐隐約約看到自己的輪廓。
——唐潮的輪廓。
她暗笑自己。
說錯話的第一秒下意識反應,多可笑,竟然是父母會對他産生不好的第一印象——盡管陳淨儀确信,白本誠絕不會在電話溝通中,塑造出一個如何如何宏偉的形象。
可就是這麼一點來自長輩若有若無的不認可、不喜歡和不贊同,她也不想沾濕他羽毛。
卑微而清醒的沉迷。
先打破沉默的是王琴弄,她形狀美好的嘴唇開合,氧化後的唇釉啞光像櫻桃糖漿。
她說:“不介意我們和陳淨儀聊點家裡的事吧?”
言下之意,已經是在不客氣的請不速之客離開。
陳淨儀點點頭。
起身前,她不放心的看了看唐潮。
西下的夕陽鍍上一層暖洋洋的金,某個浪蕩靈魂住在她的身體裡,他有種移花接木的本領,那種太鮮豔的少年氣也一并攢在身上,意氣風發,也能摘下一顆星,藏在眼裡。
像沙漠旅人遇清泉,寒冬行者逢驕陽,她不曾擁有過的恣意和快活在繞在他身間,可望不可得。
又教如何不想他。
“徐老師打過電話了,說你沒報這屆的比賽。”
男生背影漸漸走遠,王琴弄手機反扣在桌上,挑起眉毛。
她妝容精緻,染成栗色的波浪卷發垂在肩上,眯眼托起下巴時,眼尾勾子同陳淨儀有八分相似。
“我跟你說過多少遍,參加比賽也好,考試用功也好,目的就是給自己上大學多增加籌碼。大好的機會放着不用,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麼。”
王琴弄沒有拐彎抹角,相比起陳才峰左右旁敲側擊的試探,她開門見山提出建設性意見與指導:“今天晚上你找個時間去徐老師那兒把名報上,一天天的不知道心思都放在哪裡……”
唐潮突然覺得玩味,這種樣式的母親他從前見過,一别已是經年。
沒想到當真再給他一次機會重遇,懷念和厭惡在拉鋸,勢均力敵。
“哎……你媽也是為了你好,說話直了一點啊。”陳才峰笑呵呵出來打圓場,端了兩碗甜湯來,朝雙手抱胸把發絲從脖間搖下去的王琴弄遞了個眼色。
戳中神經。
“老陳你知道晚上喝這種甜湯身體裡會增加多少糖嗎!”王琴弄的聲音在震驚下顯得有些尖銳,“轉換不出去都會統統變成脂肪堆積!越吃糖皮膚越差,越吃糖身材越差。你看看陳淨儀現在,難道是個可以無憂無慮随便吃的樣子嗎!”
唐潮感覺到她的目光又打量了一圈。
“怎麼?我吃飯還得帶稱,吃一口看一眼啊?”唐潮問道,語氣天真。
王琴弄被出聲頓住,斷了片刻又開口道:“那不然呢?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本來就不是什麼小臉,還學人家吃碳水吃炸雞吃糖,我說的不好聽一點就快臉大成盆了!再看看你的腿,剛來的時候有别人在我沒好意思說,你低頭看看,大街上哪有十幾歲的女孩像——”
唐潮冷笑,他舀一口甜湯送入口中:“那好委屈您啊,忍受不完美的一個人這麼多年。”
也許是話語,也許是動作,王琴弄如同被挑釁般眼神銳利的吓人:“你當我願意管你嗎!我怎麼不去管大街上的人!我怎麼就非得管你!那不全是因為我是你媽是——”
“因為您自個兒心裡也清楚,拿您這個标準去管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人家可能真的會報警。”唐潮笑一笑,露出八顆潔白牙齒,逆光下女孩輪廓閃光又動人。
”您是真的不明白嗎,‘我是你媽’這句話表示的是親緣關系,不是從屬關系。“
他舔了舔勺子,“大清已經亡了。”
“陳淨儀!”王琴弄吼出名字,沒想到會被一向低頭順從的‘女兒’回嘴,滿面怒色,四下糾扯着絲巾邊角,眼珠打轉。
“好啊好啊長大了翅膀硬了是吧!我生你養你喂大你,現在還說不得了是吧?好心提醒兩句你就開始給我搬扯什麼這關系那關系了啊!白眼狼——”
王琴弄厲聲訓斥道,下眼角處到底是紅色眼影還是泛紅血絲,看不清。
“你以為我在單位忍氣吞聲,家裡忙前忙後是為了誰?你住在誰家房頂下你就得聽誰的話要不是因為你我早就跟你爸——”
“行了!”
終于忍無可忍,陳才峰緊皺着眉頭低吼道,王琴弄後知後覺意識到差點脫口而出的内容,咽了口口水。
一桌人,全失了來時的模樣。
食堂聲音雜亂,一桌的鬧劇淹沒在芸芸衆生家庭中,考試失意、心情郁結和手機成瘾,家家各本難念的經都起了緊箍咒。
沉默,桌上觀戰的切片蘋果在氧化後發黃變黑。
王琴弄無聲的将盤中鹽水青菜翻來倒去,重複好幾遍,她才低低出聲,嗓音還留有高聲後的嘶啞,“我都是為了你好,彩花。”
唐潮擡頭看向王琴弄,一字一句道:“她不是你的附屬物,也不是你的替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