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的臉色隻僵硬了一瞬,随即便收斂目光轉到一邊摸起自己的馬來,一副聽不見阮玉山說話的模樣。
長長的鎖鍊在他雙腕間被牽扯得嘩啦響,阮玉山慢悠悠地兩步跨到九十四跟前,擋住他所有的光,低聲道:“你可以跟他走的。”
九十四放在馬頭上撫摸的右手又是一頓。
他沒信,也不準備信,因此連開口向阮玉山求證的打算也沒有,隻是停頓的動作不可避免地出賣了他在那片刻的動搖。
動搖不是因為他真的有多喜歡林煙。
林煙也是好人,不會壞到像饕餮谷的人一樣把他當籠子裡的牲畜,但也不會好到因為善良就将他放走。
林煙的好被阮玉山的權力限制着,在對九十四的善意之上,更優先的是對阮玉山的服從。
即便如此,九十四也認為,待在林煙身邊比待在阮玉山身邊要好很多。
理由自不必講,隻要不是死人,稍微動點腦子都會這麼想。
待在任何一個正常人身邊,都比待在阮玉山身邊強。
他的動搖在阮玉山眼下被敏銳地捕捉到,阮玉山帶着點憐惜之意輕輕抓住他的右手,托到自己面前,接着竟然掏出了解磁石,打開他右手的手铐,似乎真有放他去找林煙的意思,柔聲細語地勸:“想去就說,何苦裝作聽不懂人話?我看林煙兒也挺喜歡你的。”
九十四右手手腕的鎖拷伴随一聲清響打開了,露出皮膚上兩圈被鐵器常年磋磨出的可怖疤痕。
阮玉山将手铐挂在虎口,再雙手交換這把連接九十四左手的長鎖鍊往自己這邊扯,直到鍊條一圈又一圈地繞在他的手上,最後在他和九十四之間徹底繃直。
這下隻要九十四把左手也遞過去,他就會解開磁石鎖徹底放人自由。
九十四終于擡眼看向阮玉山,帶着點莫名其妙的質疑和将信将疑的試探。
自由二字對于一生被禁锢的蝣人而言是連做夢都無法完整勾勒的泡影,籠子外的世界觸手可及,然而他們永遠無法徹底踏入,靈魂與身體上的枷鎖得不到掙脫,他們終生守衛自己的自由,卻沒有行使的權力。
現在隻要阮玉山把解磁石往他左手的手铐上輕輕一挨,再旋轉一下,九十四就能感知自由的味道。
這是一種莫大的垂幸,沖擊得九十四險些真的放下戒備,去相信阮玉山輕浮的眼睛。
阮玉山攥緊鎖鍊,彎腰湊到九十四眼前,幾乎與九十四眉抵着眉。
“可惜了。”
他的嘴角漸漸漫出笑意,因為離九十四的眉眼太近,他也發現了對方眼珠邊緣那抹淺淡的藍色。
灰頭土臉到如此地步都尚有幾分光彩拿來招蜂引蝶,難怪能使得街邊小二都照顧有加。
阮玉山對九十四這些手段很是不屑。他将鎖鍊往自己身前用力一扯,九十四被拽過去,差點貼到他的懷裡。
阮玉山捏住九十四的肩,話裡有話地說道:“我還要多玩幾天。”
九十四眼眶睜了睜,聽懂這話外意有所指的羞辱之意,瞳孔中閃爍的神采極速熄滅,目光冷卻了下來。
他無心開口斥責,隻垂下眼,錯開與阮玉山對望的視線,自嘲般揚了揚嘴角。
蝣人日夜熊熊燃燒的渴望比不過貴公子一場輕佻的戲弄,九十四暗中握緊拳頭,磨得簡短鋒利的指甲掐進自己掌心的肉裡。
他真恨不得撲上去對着阮玉山撕咬一番,咬掉這個人玩世不恭的笑臉上每一塊無恥的皮肉,同阮玉山打個天翻地覆鮮血淋漓,方才解氣。
隻是他明白,自己現在動不了手。蝣人雖不懂中土俗語,可天下道理都是一門,好漢不吃眼前虧。他現在命都在别人手裡,要跟阮玉山較真,沒被怄死就先被打死了。
隻是恨自己怎麼這麼沒骨氣,别人給點虛無缥缈的魚餌就引得他分不清東南西北,搖頭擺尾地上了鈎,上趕着遭此欺辱。
剛才的片刻錯覺不過是夢中一場天方夜譚,甚至可以說是他自己的想法越了界,竟然真的快相信有人一擲千金将他買下,會為了他一個眼神就放他離開。
于情于理這都不合邏輯,更何況他與阮玉山本就沒有半點情分可言。
又覺得阮玉山莫名其妙得有些好笑,言行簡直幼稚到了拙劣的地步。
全天下供人玩鬧的樂子那麼多,阮玉山就像跟誰故意杠上,非要使盡渾身解數在一個蝣人身上尋開心不可。仿佛尋開心不是最重要的,尋開心的對象是九十四才最重要。
顱内泛起一絲隐約的疼痛,九十四掙開阮玉山放在他肩上的手,冷冷瞪了阮玉山一眼,不再多給一個眼神,隻别過臉,企圖平複呼吸以止住這陣莫名的頭痛。
還沒勻過氣,他的左胳膊往外一伸——又被阮玉山拉走了。
拆一個手铐是為了方便九十四換衣裳,阮玉山不做無用功,從一開始就在戲耍九十四。
河岸邊稀稀落落插着幾十來根高低不一的桃樹枝,乍一看各自位置插得毫無章法,實則暗中結成了地符,相當于一道天然結界,普通人輕易無法踏入。
阮玉山坐在衣棚椅子裡,手裡擒着鐐铐的一端,一邊等九十四換衣裳,一邊将視線放遠,研究河邊那道用桃樹枝圍成的地符。
平日裡民間多見都是黃符,即以黃紙為底,配合朱砂,講究點的會用道教專門用蛋殼和稻草杆子磨碎制成的黃紙用來點靈畫符,起到一個敕請神威,辟邪驅魔的作用。不同的符術用的紙不一樣,尋常多用黃紙,是因為黃色吉利,更早一點也有說有用黃紙代替黃金,終歸也是為了圖點好彩頭的意思。
而地符呢,顧名思義,便是以土地代替符紙為底,借助其他工具,或是桃枝,或是柳枝,再不濟石頭子兒也行,在地上依照特殊的排列布局,或畫或擺,再或者就是像眼下河岸邊這樣把東西插進土裡,總之形式不重要,造符的人和手法對了,土地與工具相互組合成特定的法陣,就能起到震懾一方的作用。
同樣的還有水符、火符、木符,甚至骨符——凡事都有兩面,天地萬物,屬人這一種生靈最有智慧,出門在外總不會有人時時刻刻帶着黃符,何況有些情況也不是簡單一張黃符就能解決的,因此利用金木水火,黃天厚土制作符咒,那都是道法自然,不違背天理,可再走偏些,用上骨頭,若是雞骨豬骨牛骨也好說;若用人骨,那符術就徹底落入邪性了。
了慧——也就是阮玉山決定留在這兒守株待兔的那個被師門趕下山的小和尚——這兒先不說他。他有一個師兄叫雲真,雲真便是阮家老太太嘴裡見天兒念叨說為了尋找小師弟就不管她老人家的那位,這兩師兄弟在了慧被趕下山之前形影不離,一個成天把禅堂鬧得雞飛狗跳,一個從早到晚跟在後頭幫對方擦屁股。
雲真按理來說不應該做了慧小和尚的師兄,因為小和尚比雲真更早幾年拜入師門進到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