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慧三歲那年就被家裡人送進舍春山拜到淨通門下開始修習,彼時八歲的雲真還在山下跟着個江湖道士拿點岐黃之術招搖撞騙。
那時雲真也還不叫雲真,他那做江湖騙子的師父看他傻頭傻腦,唯有心眼還算實誠,就給他取名“二頭”,意思是生逢亂世災年,凡人都活不長久,他又比旁人更加老實本分,自小虧吃得多,便盼他多長一個腦袋,比别人多一條命,活得稍微久些。
果不其然,二頭和他師父遭遇流寇,渾身上下被洗劫一空,就剩幾本道術功法的簿子沒被拿走,師父挨的刀子多,一夜沒撐過去死了,二頭守着那幾本簿子等死的時候,被路過的了慧發現,撿回了一條命。
也算二頭這名字取得好,當真就活得比他師父久些。
了慧把二頭領回舍春禅堂,淨通是有一命救一命的人,幹脆把二頭也收入了門下。但是二頭先前兒已有了個師父,先入道家,又入佛門,自己卻不肯把前師父留下的那幾本道術簿子舍了,淨通看他是沒放下前塵,便沒給他剃度,隻給他改了法号叫雲真,叫他在舍春山帶發修行,也準許他留下那幾本簿子,算是默許他釋道兩修。
二頭成了雲真,了慧見他大自己許多歲,不樂意做他師兄,非要做師弟,淨通也就随了他們。
阮玉山小時候有幾次随自家曾祖母——也就是家裡那位老太太上山齋戒,閑來無事,便與了慧躲在禅房看雲真的那幾本簿子,權當解悶。
原本他與了慧是有過那麼一段幼時情誼,可惜那了慧小和尚脾性太過頑劣,阮玉山見了就煩,沒幾年便不再一起玩了,隻每年逢年過節,雲真會帶着了慧來府裡向老太太問安,因此林煙也見過他們幾面。
後來再聽了慧的消息,便是舍春山下來化緣的小沙彌入府拜訪時随口談及,期間言辭模糊,似乎那小沙彌也說不清這人究竟是被淨通趕下了山,還是自己負氣出走,總之三五年來,雲真下山尋他,二人皆不見音訊。
說回地符。這地符一物,便是阮玉山幼年同了慧一起,從雲真那些藏書裡學到的。
如今想想,裡頭記載的不過是些入不得眼的旁門左道和邪術偏方,著書者在裡頭所言無本,沒有任何依據,想來下筆之人自己對這些東西也不甚了解,隻是東拼西湊,四處摘抄,其中許多術法,要麼拾人牙慧,寫得詳略不當,難以成章;要麼就是隻着做法,不言利弊。一本書看下來,沒幾個能學全乎的。
地符這一術法卻是少有寫得清晰明了的。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阮玉山小時候和了慧在舍春禅堂的院子裡試過。
那時了慧大概八九歲,原本也是地主豪紳家的公子,隻因出生時請過先生來算,說他命不好,注定多災多難,需得送到紅塵之外不問世事,剃度出家一心修行才能躲過命中劫數。
娑婆自來是有這些個說法,越是大戶人家,倘或生出體弱的小姐公子,便要請人來看,若真是福薄,便不能留在家裡,得送去佛門過清苦日子,否則一生享了自己不能享的福,便要受不能受的難。
阮玉山那個跟家裡不太親近的小叔叔阮招,便是這個原因被送出去寄養了十幾年。
若是運氣好些,也有家裡不辭辛勞遍地尋找命格相同的孩子去做替補,免得自家心肝受那清貧之苦。
可惜了慧沒有那樣的福分,且不說命盤八字一樣的兩個人如何難尋,了慧三歲時家裡也千辛萬苦給他尋到了那麼一位,送去出家,卻沒什麼用,問家裡請來的先生,先生隻說必須了慧親自入了佛門才行。
可憐了慧,才剛學會識字,就送來舍春山常伴青燈古佛邊。
不過他很有做出家人的覺悟,雖然身在舍春佛堂,心卻牽挂着五髒廟,時不時就在山裡打點野味犒勞犒勞那個地方。
八九歲正是饞嘴的年紀,那陣子山雞肥了,了慧趁阮玉山跟着自家曾祖母上山,拉着阮玉山跑到後坡上去捕山雞,用的正是才從雲真的書裡看來的地符那一法子。
兩個人照着書裡寫的,随便撿了些桃枝,在地上擺成隻進不出的陣法,蹲守在山石後頭,眼睜睜瞧着肥碩的山雞走進陣法後原地打圈,怎麼都不出來,二人随後歡呼雀躍,抓了山雞烤着吃得滿嘴流油。
後續是倆人差點點着了山火,把後坡險些燒成了荒山一座,了慧被淨通關了七天禁閉,抄了三十三遍佛經——雖然這佛經極有可能是雲真幫忙抄的。阮玉山這邊則簡單得多:被老當益壯的曾祖母伺候了一頓家法,打得兩天下不來床,從此再沒上過舍春山。
如今看這河岸周圍的桃枝擺陣,确實有幾分像了慧的手筆。
不過多看幾眼阮玉山便看出了怪異——擺是這麼擺,但這手法怎麼着都瞧着有些稚嫩。
晌午時分,外頭進來的人多了,大都從棚子裡取了衣裳,再意思意思地丢幾枚銅闆補了差價,再就地草草換過衣物離開。
做這換衣棚的老闆是個細緻人,原本這裡頭就搭了兩間屋,一間挂衣服,另一間用竹闆隔出來給人換衣服,隻是來往過客大多不講究,也隻換外衣外褲,即便特地留了隔間,仍少有人專繞過竹闆去裡間脫衣裳。
倒是九十四,得知有多餘的隔間,圖新鮮似的就往裡頭去了,在裡頭脫到一半又回到阮玉山跟前,一言不發地伸胳膊。
原來是脫下來的衣裳得從九十四沒解下鐐铐那隻手的袖子撸下去,從頭到尾地穿過阮玉山手裡牽着的鎖鍊才算能脫完,方才林煙帶着九十四過來沒換成衣裳就是這個原因——鐐铐沒解,衣裳脫不下。
阮玉山這點上不啰嗦,他早看九十四那身烏黑的狗皮不順眼了,脫下來的衣服袖子穿過他手裡另一端手铐,被他扯下來丢到一邊架子上。
這邊他才丢完衣裳,就聽旁邊老闆“哎喲”的一聲,扭頭去看,老闆正牽着九十四左看右看,誇贊這孩子脫了衣裳竟這麼白淨。
九十四的白淨不是細皮嫩肉的白,而是一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不甚康健的蒼白。
不過這年頭百姓都過得動蕩,奔波流亡的多,安穩清閑的少,天天食不果腹,個個面黃肌瘦,白淨兩個字聽着簡單,真要找,隻有高門大戶的公子小姐們才能找得出來,再說了,就算是高門大戶的人家——就說阮玉山,長得也不白淨。
不過不白淨有不白淨的好,阮玉山那樣的威嚴和精氣神,長得白淨了,反倒别扭,合該生來是那樣深沉的膚色,才配得上他一身風雨不驚的氣度。
九十四就白得很合适。
蝣人骨架修長容貌俊麗,渾然天成自不必說,這是古書裡寫了的,加上他大抵生來有些特别——從那雙眼睛就能看出九十四身上混雜的幾分極北的異域血統,因此他皮膚比旁人更白亮些,況且關在饕餮谷的蝣人成日成日地悶在地牢,隻有練功和鬥場表演時才被放出來,即便被曬着了,憑蝣人身體的恢複能力,也影響不了什麼。
老闆拉着九十四還想再誇,猝不及防感受到身邊一道鷹隼般的視線,看見阮玉山不算很有耐心的神色,決定收起廢話,對九十四和氣道:“快去換吧,快去。”
阮玉山和九十四之間的鎖鍊很長,長到足夠讓九十四繞過竹闆走到隔間,而阮玉山還能坐在原地紋絲不動。
每個蝣人都是這樣拖着長長的鎖鍊在饕餮谷長大的。
九十四從老闆手裡接過那件走線精細的絨布衣裳,先很輕地在手裡摸了兩下,随後才走向隔間。
他沒穿上衣,光着背,阮玉山就這麼看他的背影。看他那對細瘦的腳踝,勉強靠盆骨才能挂住的下衣,到那截又細又韌的腰,最後是背上蝴蝶骨的珊瑚刺青。
阮玉山的目光懶洋洋的,一直盯到九十四消失在竹闆後才收回去。
随後他将胳膊肘撐在椅子扶手上,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喉結滑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