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還是晴空萬裡,出了一指天墟便瞧見天上烏雲密布。
初冬的天氣一眼一個樣,外頭氣溫驟降,眼見着就要落雨,阮玉山一路回宅子,一路思考九十四今日穿在身上的衣裳會不會太薄了。
一時又覺得在九十四出發前,他給人的衣裳刺得太破了些,擋不住什麼風。
思及此,阮玉山命車夫加快了回程的速度。
紀慈果然留了人手尾随他的行蹤,阮玉山用玄息略作感知,能被探查到的有三個,兩個在西南方位,一個在正南方,統統是三階以上玄境。
至于他探查不出的——紀慈身邊大概還沒有此等高手。
他撤下車簾,傾身向前敲了三下門框,馬夫意會,在臨近易宅後門的巷子裡直接一拐,從正門進到一家門戶大開的小店。
車馬一入,小店立時關了門,将尾随之人甩在外頭。
阮玉山自店中走向連通易宅的暗道。
宅子裡已經沒人了,雲岫在替他整理今夜一指天墟變賣的所有财産,其餘大小奴仆皆已喬裝過後分批離開島上,如今四方清正還剩雲岫為他和九十四備好的馬匹行囊,以及一隻那羅迦。
奇怪的是,今夜的那羅迦似乎非常急躁。
一見着阮玉山便撲過來,圍着阮玉山一直打轉,要把人往外拉扯。
阮玉山盯着它。
他站在原地沉思片刻,扭頭鑽進屋子,看了一圈,果然不見原本靠在牆角的破命。
神器有靈,不得主召,不離原位。
破命消失,必定随主而去。
阮玉山打開院中暗門,直接翻身上馬,自後山小道一路奔向主街。
天上下雪了。
阮玉山身上沒沾到一粒雪片。
大雪落下的速度追不上他夜奔時耳邊的獵獵狂風,如同食肆中的尖叫與恐慌來不及逃竄便被扼殺在破命的刀刃下。
當那串匆促的馬蹄聲漸漸逼近這家死寂的食肆時,夜空中烏雲散去,明月高懸。
大街上玉屑紛紛,空無一人。
九十四坐在食肆門前最矮的一級石階上,身體後仰着,背部靠在數層堅硬的階棱,像在四方清正的那把搖椅中,後方的石階成了他胳膊支撐的扶手,是一個坐躺的姿勢。
他的眉睫和雙肩上已積了一層薄薄的銀雪,整個人仰頭看着天上那輪月亮,烏長的卷發因他仰頭的姿勢垂到階面,被積雪埋住了發尾。
破命靜靜地靠在他的肩上,刀刃處隐約可見一圈幹涸的血迹。
九十四周身的石階也覆蓋着滿了大雪,他似乎許久未動。
破命清寒的刀光将淡漠的雪色映照在九十四的臉上,使他看起來像一尊生在雪裡的雕塑,被人精雕細琢過,漂亮而無情。
大雪蒼白,他也蒼白;大雪融化,他也就化了。
阮玉山攥住披風擡腿下馬,走過去,将那件厚重的貂毛領麒麟紋朱錦大氅擡手一揮,裹在九十四身上。
九十四的眼珠動了動。
他仿若将将回神,将放在月亮上的遙遠目光緩慢地收回來,接着木然地挪到眼前人的臉上。
“阮玉山。”
九十四的聲音帶着一股還未褪去寒意的冷冽,他擡起在石階上撐得僵硬的一隻胳膊,慢慢地摸到阮玉山的下巴,确認此人真與他口中的名字對上之後,語氣漸漸回了溫,又點了點頭,輕聲道:“阮玉山。”
阮玉山半跪在九十四跟前,正低頭一言不發地給人系着披風。
他寬厚溫暖的手掌摩擦過九十四冰涼的下巴,手上動作麻利,把披風牢牢系在九十四脖子上,将人捂得密不透風:“下雪了不知道躲,跑到門檻上吹風——我是這麼教你的?”
九十四的指尖停在阮玉山瘦削淩厲的下颌,他再次擡頭看了看眼前的漫天飛雪,挑了挑眉,跟着阮玉山的話重複道:“下雪了。”
說完這話,他的睫毛顫了顫。
九十四終于眨了眨眼。
眉睫處尚未化開的積雪簌簌在他眼前落下,九十四視線低垂,聲音在面對阮玉山時生出了一絲蕭索和落寞:“阮玉山。”
他的指尖似有若無地在阮玉山臉上劃動:“我也下雪了。”
阮玉山動作一頓,視線從貂領遊走到九十四被刀光映照得透白的臉上,随即抓住九十四放在他臉上的那隻手,捏在掌心揉了又揉,企圖把自己的體溫傳一些到九十四身上。
他擡眼看向九十四身後,這才發現屋檐下方的角落裡蹲着一個瘦弱驚慌的小蝣人。
随後阮玉山看向緊閉的食肆大門。
一灘粘稠的血液恰好在此時滲過門闆與門檻之間的縫隙悄無聲息地流淌出來。
他朝自己斜後方瞥了一眼。
那羅迦當即沖上前,用鼻子頂開了食肆的大門。‘
一具靠門站立的屍體因此砰的倒地。
濃厚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食肆大堂躺滿了鮮活的屍體,地面已無處下腳,數不清的碗盞碎片浸泡在滿地血水之中,蔓延到門檻的血液還散發着隐隐熱氣。
九十四另一隻臂彎圈着破命,彎曲手腕,用指尖從袖口中抽出那把锃亮的匕首。